沈玉瓷又在拆窗棂了。指尖被木刺扎出细血珠,她浑然不觉,
只盯着窗纸上那个被她抠出的破洞看。洞外是丞相府的西跨院,青砖地上长着半枯的苔藓,
昨夜下过雨,苔藓吸饱了水,在暮色里泛着青黑的光,像极了当年她家祠堂里供桌下的霉斑。
“夫人。”身后传来脚步声,沈玉瓷的指尖猛地顿住,像被冻住的蝶。她慢慢回头,
看见谢砚之站在廊下,玄色官袍下摆还沾着些微雨痕,大概是刚从宫里回来。
他手里捏着支银钗,钗头的芙蓉花被磨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那是沈玉瓷的东西,
十二岁生辰时谢砚之送的,去年她试图用这钗划断窗棂上的铁锁,被他发现后收了去,
如今倒被他攥在手里。“拆到第几根木刺了?”谢砚之走近,弯腰握住她的手腕。
他的指腹有常年握笔的薄茧,摩挲过她指尖的血珠时,力道不自觉地收紧,
“昨日才换的窗纸,今日又要我让人重糊?”沈玉瓷不说话,只盯着他腰间的玉带。
那玉带是新制的,上个月他升了左丞相,圣上亲赐的,玉色温润,衬得他指节愈发青白。
她忽然笑了,声音像被水泡透的棉絮,又轻又哑:“谢大人如今是金枝玉叶了,
连窗纸都要计较。”谢砚之的拇指按在她腕骨上,那里有块浅疤,
是去年她跳墙时被碎瓷片划的。他按得那样重,沈玉瓷疼得瑟缩了一下,
眼里却浮起细碎的笑意:“是不是怕我跑出去?怕我告诉别人,
左丞相把沈家仅剩的女儿关在院子里,像养只金丝雀?”“玉瓷。”谢砚之的声音沉下来,
指腹顺着那道疤往上滑,停在她手肘处——那里有道更深的疤,是三年前沈家被抄时,
她护着祖父的牌位被乱兵砍的。当时他找到她时,她就倒在祠堂的血泊里,
手里还攥着半块碎牌位,血顺着指缝淌进青砖缝,像在地上画了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别说傻话。”他把那支银钗塞进她手里,冰凉的银器贴着她的掌心,
“我让厨房炖了莲子羹,你昨夜没睡好,该补补精神。”沈玉瓷却猛地将银钗掷在地上。
钗子撞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滚了几圈停在廊柱边。她看着谢砚之的眼睛,
那双眼曾在少年时笑着看她放风筝,如今却总像蒙着层雾,雾里藏着化不开的偏执。
“谢砚之,”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想回沈家旧宅看看。”谢砚之的瞳孔骤然缩了缩。
沈玉瓷知道他会这样。沈家旧宅早成了禁地,三年前那场“通敌案”后,
那片宅子就被圈了起来,据说夜里常有鬼哭。可她想去,
她想看看祖父种的那株石榴树还在不在,
想看看她闺房窗台上的那盆兰草是不是早就枯了——那是谢砚之送她的,他说兰草耐阴,
像她。“不行。”谢砚之的声音冷得像院角的冰,“那里不干净,你去了会生病。
”“我本来就病着。”沈玉瓷笑起来,抬手抚上自己的额头,“你看,我总记不清事,
总觉得头疼,你说是不是被关久了,连脑子都锈了?”谢砚之忽然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他的怀抱很紧,带着淡淡的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他常年在书房待着,总说脊背疼,
太医给开了药膏,那味道她再熟悉不过。“玉瓷,别闹。”他把脸埋在她颈窝,声音发闷,
“等过些日子,我带你去江南,去看你说过的西湖,好不好?”“不好。
”沈玉瓷的手指抵在他胸口,想推开,却没力气,“我只想去沈家旧宅。谢砚之,
你是不是怕?怕我看到什么?”谢砚之的身体猛地僵住。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晃了晃,
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扭曲的画。守在院外的侍女春桃悄悄退了两步,
攥着手里的药碗,指节泛白——她跟着沈玉瓷快十年了,从沈家大**到丞相夫人,
她看着自家**从会追着蝴蝶跑的明媚模样,变成如今这副时而安静时而疯癫的样子。
她也记得三年前那个雪夜,谢砚之浑身是雪地把昏迷的**抱回来,他当时还不是丞相,
只是个刚入仕的小官,却红着眼对她说:“看好她,别让她记起任何事,尤其是沈家的事。
”可**怎么会忘呢?沈玉瓷最终还是没能去成沈家旧宅。
谢砚之第二天就把西跨院的窗棂都换了,换成了更结实的梨木,还加了层细铁网,
从外面看与普通窗棂无异,却再也抠不出破洞。沈玉瓷坐在窗边,看着工匠们钉铁网,
忽然问春桃:“你说,谢砚之是不是觉得我是只鸟?”春桃正给她梳头发,闻言手一抖,
木梳差点掉在地上:“夫人说笑了,大人是怕您着凉。”“着凉?”沈玉瓷摸着鬓角的碎发,
那里还留着去年撞柱子时的疤,“他是怕我飞出去。”她忽然笑起来,
笑得肩膀都在抖:“可我早就不是鸟了,春桃。我是条鱼,被他养在水缸里,
水缸壁上全是他画的网,我以为能游出去,其实早就被困死了。”春桃低下头,
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知道**说的是实话。上个月**趁大人去上朝,偷偷翻后墙,
被侍卫拦回来时,脚踝磨掉了好大一块皮,大人回来后没骂**,
却把那几个侍卫杖责了二十,还让人把后墙加高了三尺,墙头上全插上了碎瓷片。那天晚上,
她听见大人在书房里砸东西,声音很响,却没敢过去看。等她端着安神汤进去时,
看见大人正蹲在地上捡碎瓷片,手指被割破了,血滴在墨汁里,晕开一朵朵黑红的花。
他看见她,只说:“把汤给夫人送去,告诉她,以后想去哪儿,跟我说,我带她去。
”可**怎么敢信呢?谢砚之回来时,沈玉瓷正趴在桌上画画。宣纸上画着个模糊的人影,
穿着青色长衫,背对着她,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画的什么?”他走过去,
从背后环住她的腰。沈玉瓷把笔一扔,宣纸被墨汁晕得更乱了:“画的鬼。
”谢砚之低笑起来,下巴抵在她发顶:“我们玉瓷画的鬼,都该是好看的。”他拿起那张画,
仔细看了看,“这背影有点眼熟。”沈玉瓷的心猛地一跳。那是沈砚,她的哥哥。
三年前沈家出事时,哥哥正在边关戍守,后来听说战死了,尸骨都没找回来。
谢砚之说哥哥是被敌军杀的,可她总记得哥哥临走前对她说:“阿瓷,要是家里出事,
你就去找谢砚之,他会护着你。”哥哥当时的眼神很奇怪,像是有什么话没说。
“是梦里见的。”沈玉瓷别过脸,“记不清了。”谢砚之把画折起来,
放进袖袋里:“以后别画这些了,伤神。我带了样东西给你。”他从怀里掏出个小锦盒,
打开,里面是支玉簪,玉色通透,簪头雕着朵小小的石榴花。沈玉瓷的呼吸顿了顿。
祖父最爱的就是石榴花,说沈家的女儿要像石榴花一样,看着红火,内里子也得扎实。
她小时候总爱在石榴树下捡花瓣,谢砚之就坐在旁边看书,偶尔抬头看她,
眼里的笑意比阳光还暖。“喜欢吗?”谢砚之拿起玉簪,想给她插上。
沈玉瓷却猛地偏头躲开:“不喜欢。”谢砚之的手僵在半空。“石榴花太红了,像血。
”沈玉瓷看着他,眼神直直的,“谢砚之,你见过沈家祠堂的血吗?红得发黑,渗在砖缝里,
擦都擦不掉。”谢砚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
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沈玉瓷!”沈玉瓷疼得皱起眉,眼里却泛起笑意:“你怕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忘了?忘了那些兵冲进来,忘了祖父被他们按在地上,忘了……”“够了!
”谢砚之厉声打断她,胸口剧烈起伏着,“我说过,别想那些!”“为什么不能想?
”沈玉瓷挣开他的手,后退两步,看着他的眼睛,“谢砚之,沈家到底为什么会被抄?
你告诉我!”谢砚之盯着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里的偏执像要溢出来。过了好一会儿,
他忽然笑了,笑得有些诡异:“你想知道?好啊,我告诉你。”他一步步逼近,
沈玉瓷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在墙上,退无可退。“因为沈家挡了别人的路。
”谢砚之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指尖冰凉,“挡了我的路。”沈玉瓷的瞳孔骤然放大。
“你以为我为什么能在三年里从一个小官做到左丞相?”他低头,鼻尖几乎碰到她的鼻尖,
声音轻得像梦呓,“是沈家的血,铺成了我的路啊,玉瓷。”沈玉瓷浑身都在抖。
她看着谢砚之的眼睛,那里面映着她的影子,渺小又绝望。她想推开他,
可手脚都软得像棉花。“你骗我……”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谢砚之,
你在骗我……”“我没骗你。”谢砚之的拇指擦过她的嘴唇,眼神偏执又温柔,“你看,
我现在有足够的权力护着你了,谁也不能再伤害你。就算是你恨我,也没关系,
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他转身走到桌边,拿起那支石榴玉簪,又走回来,
轻轻**她的发间:“这支簪子,配你。”沈玉瓷猛地抬手,想把簪子拔下来,
却被他按住了手。“别闹。”他的声音又软下来,像在哄个不懂事的孩子,“听话,
不然我会难过的。”沈玉瓷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忽然觉得很累。她累得不想再问,
不想再逃,甚至不想再呼吸。原来哥哥说的“护着”,是这样的护着。原来那些温暖的回忆,
底下都藏着这样冷的算计。她慢慢放下手,任由那支石榴玉簪插在发间,像根扎进肉里的刺。
“谢砚之,”她轻声说,“你真让我恶心。”谢砚之的身体僵了僵,随即低低地笑起来,
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没关系,你恶心我,总好过你忘了我。”他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又停住脚步,背对着她说:“明日太傅会来府里做客,你乖乖待在院子里,
别出来。”太傅?沈玉瓷的心猛地一跳。太傅是祖父的旧友,当年沈家出事时,
他曾上书为沈家辩解,却被驳回了。谢砚之走后,沈玉瓷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也不喝。
春桃急得团团转,却不敢去告诉谢砚之——她知道,告诉了大人,大人只会把夫人看得更紧。
夜深时,沈玉瓷悄悄起身,走到妆台前,拔下发间的石榴玉簪。玉簪冰凉,硌得她手心发疼。
她对着铜镜,看着镜中那个面色苍白、眼神空洞的自己,忽然想起少年时,
谢砚之在石榴树下对她说:“阿瓷,等我金榜题名,就求陛下赐婚,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那时的他,眼里有星光,有少年意气,没有如今这化不开的偏执和阴鸷。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第二天,太傅果然来了。沈玉瓷听见前院传来说话声,
其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像钝刀子割着她的心。她想去见太傅,想问他沈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问他哥哥是不是真的死了。她跑到院门口,却被侍卫拦住了。“夫人,大人吩咐了,
您不能出去。”侍卫低着头,不敢看她。“让开!”沈玉瓷用力推他,“我要见太傅!
”“夫人恕罪。”侍卫纹丝不动。沈玉瓷忽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谢砚之连让我见个人都不敢吗?他是不是怕太傅认出我?
是不是怕我说出什么?”她的声音很大,前院的说话声顿了顿。沈玉瓷知道太傅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