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蓁蓁敲了敲桌子,“把账目理清,把蛀虫揪出来。下一步,是去查库房。”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走,杨万青,陪我去库房转转。我倒要看看,账本上的东西,和库房里的东西,对不对得上。”
相府的库房有好几个,存放着金银、古玩、布匹、药材等各种物资。
孟蓁蓁带着杨万青,先去了存放布料和皮货的库房。
库房管事早就得了消息,此刻正等在门口,一脸的谄媚和紧张。
“夫人,您来了。”
“开门吧。”
孟蓁蓁言简意赅。
沉重的库房门被打开,混杂着樟脑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孟蓁蓁拿着账册,杨万青提着灯笼,一排排地看过去。
“江南进贡的云锦,二十匹,在吗?”
“在,在!夫人您看,就在这儿!”
管事连忙指着一堆用油布包得好好的布料。
孟蓁蓁走过去,示意家丁打开。
一匹匹色泽华丽,绣工精美的云锦展现在眼前。
孟蓁蓁只是扫了一眼,便伸手,从最底下抽出了一匹。
她将那匹云锦展开,对着光亮处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捻了捻料子。
“管事,”
她淡淡地开口,“我听说,真正的云锦,对着光看,是看不到织线的。而且料子虽然华丽,手感却极软。你这匹,怎么线脚这么粗,手感也有些发硬啊?”
库房管事的冷汗,刷一下就下来了。
“这……这怎么会……夫人,这绝对是真品啊!”
“是吗?”
孟蓁蓁把手里的“云锦”丢还给他,“你当我是三岁小孩,连云锦和蜀锦都分不清?拿蜀锦冒充云锦,一匹的差价,就够你吃一年了吧?你胆子不小啊。”
管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一个上午查账,一个下午盘库。
等到夕阳西下的时候,孟蓁蓁已经将整个相府的财政和仓储,摸了个底朝天。
揪出了蛀虫七八个,追回了亏空银两三千多两,还有各种被调包、克扣的物资,不计其数。
她重新制定了库房出入的规矩,建立了严格的采买流程,将所有账目统一管理。
整个相府,一台生了锈的巨大机器,被她拆开,清理了污垢,上了新油,然后重新组装起来。
一天之内,焕然一新。
傍晚时分,孟蓁蓁疲惫地回到清晖苑,往软榻上一躺,感觉骨头都快散架了。
“累死我了……”
她有气无力地哼哼,“当个米虫,怎么就这么难呢?”
杨万青又是心疼又是好笑,端来一碗安神的甜汤。
“夫人,您快歇歇吧。今天可把您累坏了。”
孟蓁蓁喝着甜汤,心里盘算着。
现在,内宅总算是清净了。
拿了我的,都给我双倍吐出来!
她终于可以……
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咸鱼躺平生活了!
想到这里,孟蓁蓁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连甜汤都觉得更甜了。
午时的日光正好,穿过庭院里新栽的几株芭蕉,在廊下投出斑驳的光影。
沈在野踏入相府大门时,整个人还笼罩在朝堂的低气压里。
官袍的下摆沾了些许宫阶上的尘土,眉心紧锁,能夹死一只飞虫。
那张素来冷峻的脸上,此刻更是覆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一路行来,府里的下人见了他,都噤若寒蝉,垂首屏息地退到一旁,连大气也不敢出。
整个相府都感觉得到,这位权倾朝野的左相大人,心情很不好。
然而,当他绕过影壁,踏入清晖苑的饭厅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放缓了。
温热的,带着食物香气的暖风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他身上大半的寒意与疲惫。
小巧的紫檀木圆桌上,已经摆好了四菜一汤。
水晶肴肉晶莹剔透,码放得整整齐齐;
蟹粉狮子头卧在清亮的鸡汤里,顶上点缀着几根碧绿的菜心;
一盘清炒河虾仁,粒粒饱满,色泽粉润;
旁边还有一碟碧绿生青的芦蒿香干。
正中间,一盅乳白色的鲫鱼汤正冒着袅袅热气。
菜色算不上奢靡,却样样精致,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孟蓁蓁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双银箸,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着碗沿,在等他。
她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素面褙子,长发松松地挽了个髻,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整个人显得清爽又闲适。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眼,目光撞上沈在野,脸上便漾开一个浅浅的笑。
“相爷回来了。快洗手吃饭吧,再不回来,菜都要凉了。”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甜而不腻,恰到好处地抚平了沈在野心底最后焦躁。
他嗯了一声,在丫鬟端来的铜盆里净了手,坐到她对面。
“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孟蓁蓁一边说,一边拿起公筷,夹了一个饱满的狮子头,轻轻放入他面前的白瓷碗中,“朝堂上没事了?”
“有事。”
沈在野拿起筷子,却没有动,只是看着碗里那个圆滚滚的狮子头,“事还不少。”
他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孟蓁蓁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
他的神情依旧凝重,只是那股子在外面才会显露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厉,已经收敛了许多。
“那就先吃饭。”
“天大的事,也得填饱了肚子再说。你尝尝这个狮子头,厨房新来的厨子做的,肥瘦相间,入口即化,汤也鲜得很。”
沈在野依言夹起一小块狮子头送入口中。
肉糜细腻,不用咀嚼就在舌尖化开,鲜美的汤汁瞬间溢满口腔。
他紧绷的下颌线,不自觉地柔和了。
“不错。”
他评价道,又喝了一口鱼汤。
鱼汤炖得恰到好处,鲜美醇厚,暖意顺着喉咙一直滑到胃里,整个人都舒泰了。
看着他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孟蓁蓁才又开口,语气随意得是在闲聊:“什么事,让我们的相爷这么愁眉苦脸的?”
沈在野放下汤匙,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在组织语言。
饭厅里一时间只有碗筷轻碰的细微声响。
过了片刻,他才沉声开口:“市面上,出现了恶钱。”
孟蓁蓁夹菜的手停在半空。
恶钱?
私铸的银钱?
这可不是小事。
“很多?”
“不少。”
沈在野的声音更沉了,“京中几家大钱庄都收到了,以次充好,铸造的手法却很高明,若非经验老到的老师傅,分辨不出。如今京中物价飞涨,人心惶惶,今早在朝上,陛下大发雷霆,命我与大理寺协同彻查。”
孟蓁蓁了然。
难怪他今天一脸的官司。
私铸银钱,等同于动摇国本,一旦处理不好,引起民变都是有可能的。
皇帝不发火才怪。
“能私铸这么多以假乱真的银钱,背后的人,恐怕不简单吧?”
她轻轻放下筷子,看着他,“得有矿,还得有路子,把钱散出去。”
沈在野抬眼看她,眼中闪过赞许。
他的这位夫人,总能一针见血地看到问题的关键。
“不错。”
他颔首,“我怀疑,有人私自开采了银矿。而且,目前查到的一些线索,都指向了朝中。”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孟蓁蓁的心头掠过寒意。
朝廷大员,监守自盗?
这胆子也太肥了。
“相爷是担心,对方位高权重,不好下手?”
“位高权重,倒还是其次。”
沈在野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这是他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我担心的是,对方的目的,不止是敛财那么简单。”
他没有说得太透,但孟蓁蓁懂了。
能调动这么大的资源,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干这种事,所图谋的,恐怕已经不是金钱,而是金钱背后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了。
这浑水,深不见底。
孟蓁蓁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她就想躺平当个咸鱼主母,怎么就这么难呢?
天天都是这种要命的权谋大戏。
她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口茶,压下心头的烦躁。
“这事急也急不来,相爷还是先吃饭吧。”
她又给他夹了一筷子水晶肴肉,“查案子的事,有大理寺的人跑腿,相爷坐镇指挥就行,可别把自己累垮了。不然,我这相府主母,可就当不成了。”
她话说得半真半假,带着玩笑的意味。
沈在野听了,紧绷的神情终于彻底松弛下来,唇边甚至泛起了极淡的笑意。
“放心,我倒了,你父亲那个右相,还不得把你接回去,好吃好喝地供着?”
“那可不一样。”
孟蓁蓁撇撇嘴,“在相府,我说了算。回了家,我上头还有我娘呢。我才不回去。”
这倒是句大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