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凝神思索良久,方抓住问题关键,喉头微动,涩声道:
“苏先生是说,财赋与兵权,不可兼得?”
“正是如此。”
苏柏微微颔首,又正色道:
“若将皇权紧握兵权,则天子远离财富重地,天高路远,税源渐竭,终致国库空虚。”
“若坐守江南财赋,则百万雄师远在边陲,眼下虽安,然日后谁敢担保不生变乱?”
“这一切的根源,皆因北方失了‘龙气’!”
话音落下,满室俱寂。
朱棣只觉头皮发麻,震颤瞬间传遍全身,再难保持镇定。
若真如苏柏所言,大明岂非进退皆绝路?
“苏先生!”
“敢问可有解局之策?!”
见朱棣惶急之态,苏柏拭去指尖油渍,淡然一笑:“有,也无。”
“此实为千年未有之变局。”
苏柏漫不经心的几句话,令隔壁偷听的父子二人惊得背后发凉。
千年未有之变局?!
即便大明定都之事确实麻烦,这话也说得太过骇人。
“简直是胡说八道!”
朱标猛地站起,躬身向朱元璋道:“父皇,请准许儿臣将四弟带回来。”
“四弟年纪尚轻,心性未定,再听这些荒唐话,难免被带偏。”
朱元璋略作迟疑,还是摆了摆手,语气沉稳:
“老大,别着急,咱心里清楚。”
“但父皇……”
朱标实在不安,唯恐这不省心的弟弟又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未等他再次请求,朱元璋已抬眼看来,沉声道:
“老四什么性子,你比咱更明白。”
“你几时见过他像今天这样,对哪位先生如此恭敬?”
“那位苏先生的话,是夸张了些,咱也不全认同。”
“可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这些,确实一直压在咱心头。”
朱标愣住,脸上写满惊讶,脱口问道:
“父皇真在考虑迁都?”
朱元璋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苦笑道:“没错。”
“没跟你们提,是因为无处可迁,大明现在是进退两难,处境尴尬。”
“连你都未曾留意的问题,老四却能顺着苏先生的话,迅速抓住要害。”
“这难道不是长进?”
朱标闻言,似有所悟,这才渐渐回过味来。
“父皇是说,这位苏先生未必是奸恶之人?”
“现在下结论还太早。”
朱元璋神色不动,对苏柏却也生出几分兴趣,示意朱标收声,吩咐道:
“不急,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有才是一回事,才往何处用,又是另一回事。”
……
“苏先生,您这话越说越吓人了。”
朱棣嘴角抽了抽,也被刚才那番话震住,干笑两声:
“嘿……咱都是普通人,谁活得过一千年呐?真没这么严重……”
“不至于?你可别开玩笑了!”
苏柏舒展了下身子,懒洋洋地摇头:
“你啊,真该多读点书,脑袋里全是浆糊,转都转不动。”
朱棣不好意思地挠头,赶紧讨饶:
“苏先生您就别笑话我了,我从小就不爱看书,一见字就犯困。”
“这事儿随根儿,我爹当初也是大字不识,老话说得好,啥爹有啥儿子。”
“一点没错!”
墙的另一头。
朱元璋额角青筋直跳,要不是隔了堵石墙,估计鞋底早就抽上去了。
“老四这个混账,还敢拿他老子开涮?!”
“咱当年是不想读书吗?咱是读不起!”
“人都快饿死了,还读什么书?”
朱元璋气得直跺脚,朱标强忍笑意,轻声劝道:
“父皇息怒,等四弟出来,儿臣替您好好教训他。”
“关得还不够!苦头没吃够,这混小子!”
朱元璋气得脸红脖子粗,破口大骂。
另一边。
苏柏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手撑在石桌上,托着脑袋,不再绕弯子。
“首先你得明白一个根本道理。”
“千百年来,王朝兴衰,逃不开‘温饱’二字。”
“百姓吃得饱穿得暖,才能安居乐业,每个盛世都是如此,反过来也一样。”
“就像离我们最近的元末,天下饿殍遍野,如同人间地狱。
洪武帝当年要不是没饭吃,也不至于去投红巾军。
要是能有口饱饭,他也不至于走那条路。”
朱棣神色一凛,他对自己父亲那段“创业史”
再熟悉不过。
从小到大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苏柏顿了顿,又说:“根本道理说完了,那我再问你,蒙元灭亡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一被问到这儿,朱棣整个人气势陡然一变,一拳砸在石桌上。
“元狗混账,不把**当人看!”
“朝令夕改,朝政混乱,官吏贪婪,敲骨吸髓,只顾自己享乐,不管百姓死活!”
“它不亡谁亡!”
苏柏摆了摆手,示意他别激动,“你说的这些,是蒙元的直接原因,不是我说的根本原因。”
“那根本原因又是什么?哪来这么多原因?说到底不就是四个字——”
“它该死!!”
朱棣瞪圆了眼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你有完没完?再啰嗦我回去睡觉了。”
苏柏扶了扶额头,对这位耿直的年轻人无可奈何。
毕竟他出身勋贵之家,父亲曾随朱元璋打天下,最痛恨的便是,这倒也不难理解。
“有完,有完……苏先生您继续讲,我就是一时气愤,没控制住自己。”
朱棣有些不好意思,顺手把桌上剩下的食物收拾好,给苏柏腾出一片可以趴着的地方。
一个多月来,他早已见识过苏柏的本事,而且不止一次。
苏柏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晓、无所不通,只有你想不到的问题,没有他答不上来的。
在朱棣看来,苏柏的见识与才学,丝毫不逊于刘伯温与李善长!
很快,朱棣收拾好桌面,微微躬身做了个“请”
的手势。
苏柏也不客气,一个人占了大半张桌子,一边打哈欠一边解释:
“说白了,导致蒙元灭亡的根本原因,是天灾。
至于你提到的那些,是人祸,是次要的。”
“水灾、旱灾、蝗灾、、瘟疫、,数也数不清。”
“处处有灾,年年,简直是天选倒霉蛋。”
“而且,你别小看我们炎黄子孙骨子里的韧性。
只要还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就不会有人甘心等死。
正因如此,蒙元朝廷才能苟延残喘近百年。”
“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那场毫无道理的极寒天灾!”
苏柏转过头,看向一脸震惊的朱棣,认真说道:
“刚才我说过,自古以来的王朝更迭,始终围绕着‘饱’和‘暖’两个字。
当这两个字同时无法满足时,就意味着天下即将大乱!”
“曾几何时,山东淮北水草丰美,养育了多少代汉家儿女。
而今耕地成了马场,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复。
还有数不尽的良田,被那些牲畜毁于一旦。”
“本就千疮百孔的土地无田可种,百姓食不果腹,却又遭遇千年难遇的严寒——济阳大风雹、滑、浚三州、元城十一县,饥民多达七十一万六千九百八十一人,而未记录在册的更是多如牛毛。”
“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朱棣听得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他若有所思地问:
“所以……苏先生的意思是,大明也会受极寒天气影响,再次陷入吃不饱、穿不暖的循环?”
“没错,这次你说对了。”
苏柏摇头轻叹,郑重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语气无奈:
“其实你应该也察觉到了,这几年入冬越来越早,天气一年比一年冷。
眼下秋意刚过,就已寒风萧瑟……”
“这就是我所说的——千年未有之变局!”
“天下大势将重新洗牌。
华夏这条巨龙能否屹立不倒,是从受人敬仰走向受人欺侮,还是持续强盛——都将由大明来奠基。”
“这绝对是一个转折点!”
朱棣惊愕万分,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隔壁密室,静得连针落地都能听见。
一片死寂。
朱元璋藏在龙袍中的手,微微发颤。
苏柏斩钉截铁的一番话,让他不寒而栗。
正如苏柏所言,大明近来诡异的天气,实在令人心神不宁。
就如去年冬天,连鄱阳湖、太湖、洞庭湖、秦淮河这些温暖之地,竟也结上了厚冰,实属百年罕见。
为此,他特意举办了一场祭祀大典,以安抚民心。
然而一想到大明可能因严寒而由盛转衰,再次被外族欺辱,他便头晕目眩,踉跄后退,几乎站立不稳。
一旁的朱标眼疾手快,跨步上前扶住朱元璋,焦急道:
“父皇,您没事吧?儿臣这就去传御医。”
“不必,咱还死不了。”
朱元璋按住额头,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父皇,这根本是无稽之谈,您千万别当真!”
说实话,朱标心中也没底,但为安抚朱元璋,只能竭力驳斥苏柏那骇人的观点。
朱元璋未作回应,只是深深凝视墙壁,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石墙,看清那位名叫苏柏的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沉默片刻,他才收回目光,长叹一口气,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