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夏木同志,前方挟持人质的可是你丈夫关猛越?”
一道振聋发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周夏木抬眸看去,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前,一个浑身鲜血,鼻青脸肿的男人目露凶光,刀口抵在女人脖颈下,仿佛下一秒就要下狠手。
那身影如此熟悉。
可这画面像一把匕首无情锥宰杀着她的心。
眼泪顺着眼角流淌。
这时,关猛越像是感受到妻子的痛苦,哪怕隔着人山……人海,他狠厉的眼神闪过一丝哀伤,转瞬变得恣意狠辣。
“关老狗,老子犯错老子认,谁踏马连累妻儿就是**,我下地狱也不认你这个老东西,当年丢下我们孤儿寡母,一纸离婚书气死我妈,当老子是空气?我今天偏要闯下逆天大祸,气死你,匹夫老狗——”
控诉如长鸣的孤狼。
那么痛,那么深。
丈夫离家那日,周夏木就心惊肉跳等在山中破屋,成日的担惊受怕,无休无止,当它来临时,忽然心中又生出一丝解脱。
这样也好。
她再不用苦熬了。
“夏木,我关猛越对不起你,如果有来生,你不要再做我的童养媳,好好过你的日子,不要跟着我吃苦,我这条贱命就该烂在你踏进我家门槛那年!”
当对面的男人喊出这句话时,猛地扬刀。
嘭,噗。
子弹划破长空,在男人推开女人,跳起来的刹那间,击中他的眉心,当场饮恨西北。
“咦,关猛越是故意让狙击手射中的……”
叹息声响起时,周夏木心如刀割。
她捂住脸失声痛哭。
当她领回关猛越的尸身准备下葬后,一个耄耋老人拄着拐杖出现在山中老屋。
“你走,我们家不欢迎你——”
老人泪水纵横。
“夏木,我对不起这孩子,你就让我见见他吧,临走,我还是有几句话想跟他说,毕竟当年他妈邮寄离婚书到军区,纵使再不舍,我也没皱眉头,签了字的……”
什么?
阿越都付出生命的代价,关老头还不承认他犯下的孽罪?
“你胡说八道,当年明明是你不要我婆婆,阿越一气之下开始犯浑的。”周夏木声泪俱下地控诉。
这话把老头说得一愣一愣的。
他满脸震惊道:“不可能的,明明是阿芳说她受不了守活寡的苦,送走老娘后,村里的屠户时常帮衬着她,两人已经在一起,坚持要离婚的。”
“我没脸见她,每个月照旧给阿越一半津贴,外加10斤大米,月月不断供,一直到他成年的。”
关老头越说,周夏木眼睛瞪得越圆。
“等我在军队结婚又生子,阿越找上我新家的门后,当场举刀刺伤了他弟弟,也是我亲自签了谅解书,他才逃过一劫的。
谁知他一意孤行,一而再再而三对他的弟弟和后妈行凶,最后还亲手杀了他后妈的弟弟,才被判入狱的。”
他一次次去狱中探望,希望儿子好好接受改造,争取减刑,出来重新做人。
也是阿越争气,在狱中立功三次,从死刑改判无期。
他这个做父亲的盼望着一家团聚,可没想到又酿下这等弥天大祸,才引来杀身之罚。
“阿越都死了,你图快活,竟然这样泼他的脏水,他千错万错,始终是你的亲骨肉,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吗?不可能——”
周夏木恨得牙牙咬。
她想起丈夫临死前眼神中的不甘和痛苦,忽然扭头看向关老头,露出一丝嗤笑:“你想见见阿越,是吗?我带你去。”
“真的?”
关老头高兴不已,跟着她就走。
山中路长,枯草连连,一道蜿蜒小路直通山顶,两人就这么走着走着,等来到山巅时,当年知青开垦山林,植被遭破坏,山上光秃秃的,只有一棵歪脖子凤凰树立于山包包。
周夏木的心如荒凉的山脊,萧索,了无生机。
这树是幼年时,她带着小小的丈夫亲手种下的,等他从狱中归来,他抱着她躺在树下回忆过往,宣泄着对她的愧疚,曾说:“夏木,我死了,你把我就葬在这树下,让我来生像棵树守护你。”
夏木点着树下的石头。
“他就在里头。”
关老头一听,丢下拐杖,身子踉跄倒地,眼泪顺着眼角疯狂奔涌而下。
他哭得很伤心,像真的一样。
可落在周夏木眼中,无疑是虎狼的眼泪。
她摸向腰间的剪刀。
死老头。
阿越都死了,他还要倒打一耙,真是个心狠如铁又没有底线的坏人。
“爸,小心啊——”
嘭。
喊声淹没在枪声中。
关老头回首就亲眼目睹周夏木躺在血泊中,瞪着一双仇恨的眼死死看着他,远处跑来的是关猛越的后妈和弟弟。
一时承受不住打击的老头,突发心梗,狼狈倒地。
他哀声道:“夏木,我,我真的……没伤阿越啊。”
说完,他永远闭上眼。
迷迷糊糊的周夏木意识溃散前,耳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妈,老东西死得其所,你以后跟叔叔不用再躲躲藏藏,整个关家我说了算,你就等着享福吧。”
谁?
这到底是谁?
周夏木感觉生命一点点流逝,好冷好冷,没有人带她下山,更没有人上山救她,宛如孤寂的歪脖子凤凰树。
可这并不是终点。
滂沱大雨疯狂而下时,一道天雷无情落下,击穿了凤凰树,电流顺着泥土扩散,汇聚在剪刀上。
最后的最后,她竟死在雷电手里。
轰。
脑子嗡嗡作响。
周夏木睁眼时感觉浑身麻麻赖赖的,有种被电流袭过的懒洋洋和乏力,一抬手就发现自己躺在梯田里,天空下着瓢泼大雨。
不好,又要打雷了。
她脑海里回荡着死亡前的一幕幕,一股愤恨勃然而起,才动了动手指就发现不对劲儿了。
胸口半点不疼。
空气里也没有浓郁的血腥味儿。
才稍稍喘口气,抬起手时就看见掌心里乌黑的剪刀,还有五根细细的手指,细小的胳膊,以及打满补丁粗布衣衫。
这,这不是她的身体?
伴随着疑惑,周夏木猛然坐起身,在茫茫的雨雾中看见记忆里熟悉的衣服,以及婆婆亲手给她缝补的黑色补丁。
什么情况?
“夏木,周夏木——”
雨幕中传来一道稚嫩又焦急的呼声,满是梯田的山间小道上,赫然出现一把黑色大伞,长长的木柄下竟然是九岁关猛越的青涩脸庞。
幽黑的小脸,瘦削的双肩,还有他成年人双手可握的窄腰,无不提醒着周夏木,她回到记忆里的一九七一年。
这年年初,她被路过冒水生产队的养父母,以十块钱的价格卖给关家做童养媳,双方连一纸契约都没有,他们永远抛下了她。
流落到人生地不熟的村庄,语言不通,习俗不同,甚至连户口都没有,她连天生的肤白都成为村里人取笑的点,纷纷打趣她是关老头给关猛越挑选的媚骨头。
这份成年人恶俗的笑话,一面凌迟着她的孤独无依,一面戏弄了小男孩的自尊心,让他成为孩子们奚落打压排挤的对象。
一股莫名又强烈的羞耻感,萦绕在她跟关猛越的心头,直到他俩成年后,无数次尝试更进一步,都会被幼年的这股子幽暗击退,双双落荒而逃。
以至于两人直到死前还是童子身。
“夏木,阿嬷让你别摘了,大雨冲垮山路……”
大雨冲垮山路。
这句话穿透雨幕,落入周夏木耳中时,她心中咯噔一下,连忙捡起泥土里打湿的布鞋,迈开双腿就冲向大黑伞。
“阿越,姐先回家,你也搞快点。”
说完,周夏木冒着雨往关家冲刺。
邮递员赶在大雨前进山,第一站是到村长家,返城的路上遇到山路湿滑,冲垮了出山的小路。
百无聊赖中,他一家家送信,遇到不识字的婆婆,便好心地替她读了信……婆婆不堪丈夫送离婚书的羞辱,一头撞柱子上,引发脑溢血当场死亡。
不管是重生,还是梦境,周夏木都不希望发生这场惨剧。
她从小被亲父母遗弃,养父母是资本家,在被清算时翻山越岭向港市逃去,唯一的人间温情便是关家这对母子给予的。
在她心中,他们是她心中最珍贵的存在。
千万不要有事!
破烂的草房前,一名身穿军绿色服装的邮递员,撑着把黑伞,正在敲着关家黑漆漆的木板门上的铜环。
“田菊嫂子,有一封从军区来的信,你在家吗?”
闷沉的嗓音传来,周夏木的心提到嗓子眼儿,一路狂奔,飞溅的雨水砸脸上,视线几乎模糊了。
“给我吧。”
一双白皙的小手,在木门开启的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了邮递员哥哥手中的信函。
“哎呦,夏木啊,怎么打湿成这样,阿越这孩子又调皮了,竟然没去接你。”堪堪28岁的田菊面露嗔怪地跺脚。
她才责备完儿子,拉着周夏木进屋,又意识到怠慢了邮递员,刚想招呼对方进屋喝口茶再走,对方笑呵呵地摆手离开了。
唰。
周夏木想把信藏起来,被田菊一把夺过。
“又藏了什么鬼点子,快去擦干,换身衣服,一会儿该生病了。”田菊笑呵呵的。
她去年送走病入膏肓的公婆,丈夫又在部队立下功劳升职,已经是一名团长,上次还写信回家,要接他们仨随军呢。
手续都快办好了。
田菊就等着丈夫一声令下,等雨停了,就带儿子儿媳去军区。
说起小儿媳。
女人又唏嘘又心疼的。
小丫生得白**嫩,苗子又好,出落得愈发好看,走哪儿都倍儿有面,这要搁大户人家,怎么也算得上个千金大**。
身世可怜了点。
不过也不算什么太大的事儿,往后她跟儿子会加倍疼惜她,一家子好好过日子,照样红红火火。
“阿嬷,夏木丢下我,一个人跑了,你快教训她啊。”小不点关猛越进门就告状。
他一点儿不喜欢家里的媳妇儿。
村里牛大壮几个小伙伴都嘲笑他不知羞,小小年纪就学大人讨媳妇儿,夜里还要被媳妇儿搂着睡。
不要脸,羞死人啦。
他争辩他没有,他小媳妇儿跟他阿嬷一起睡……偏偏没一个人信,急得他好几次都哭了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