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陈默像个上了发条却程序错乱的机器人,在惯常的生活轨道上运行,但内核已经锈蚀、崩坏。他照常上班,处理邮件,参加例会,甚至还能在同事讨论方案时提出看似中肯的意见。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悬浮在半空,冷眼旁观着这个名叫“陈默”的男人的表演。
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又异常迟钝。敏锐在于对林薇的一切——她手机轻微的震动声,她接电话时下意识的侧身,她身上气味最细微的变化,她眼神里任何一丝游离……都像被高倍放大镜聚焦,灼烧着他的神经。迟钝在于对外界其他事物,午餐吃了什么毫无滋味,领导的表扬或批评左耳进右耳出,连女儿朵朵举着画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他都需要反应一两妙,才能挤出一個勉强称得上“惊喜”的表情。
他开始了隐秘的调查。像所有发现自己被背叛的人一样,那种想要知晓全部真相的欲望,混合着自虐般的痛苦,驱使他行动。他不再碰那个旧手机,怕打草惊蛇。他尝试记下林薇口中“加班”的日期和时间,然后在公司楼下,或者她公司附近的地铁口徘徊。像个蹩脚的**,躲在街角的阴影里,戴着口罩和帽子,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看见过她和其他同事一起走出来,谈笑风生,也看见过她独自一人,快步走向地铁站。但没有看到预想中那个陌生的、应该被称为“Z”的男人出现。
这种“正常”反而让他更加焦躁。难道他们警惕了?还是……那些约会地点根本不在公司附近?那个“老地方”是哪里?酒店?某个高级公寓?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
他尝试登录了家里的网络路由器后台,凭着以前捣鼓网络时记住的管理员密码。他找到了连接设备的列表,一个个排查。林薇的手机、iPad、他的手机和电脑、朵朵的早教机……还有一个陌生的设备,名字是一串乱码,最近经常在深夜连接,而在林薇“加班”晚归的时间段,这个设备会短暂下线,然后又重新连接。是那个男人的手机?用热点给林薇用?还是林薇有另一部他不知道的手机?
线索零碎,拼凑不出完整的图像,却足以让猜疑的雪球越滚越大。他感觉自己像个在黑暗中摸索的瞎子,每一步都可能踩空,或者碰到更肮脏的东西。
周五晚上,林薇难得地准时下班回家,还买了菜,说要亲自下厨。餐桌上摆满了菜肴,甚至比往年还要丰盛。朵朵很开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灯光温暖,饭菜飘香,画面看起来完美得像家居广告。
林薇给陈默夹了一筷子他爱吃的清蒸鱼,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尝尝,今天火候掌握得怎么样?”
陈默看着碗里雪白的鱼肉,胃里却一阵翻滚。他想起聊天记录里,她对那个Z说:“他心思都在孩子和工作上,木头一样。”现在这温柔体贴,是愧疚?还是更高明的表演?他甚至恶毒地想,这鱼,是不是也和那个Z一起吃过的口味?
他勉强笑了笑,把鱼肉放进嘴里,味同嚼蜡。“挺好。”他含糊地说。
“对了,下周三我可能要出差两天。”林薇状似无意地提起,给朵朵剥着虾,“去临市,有个重要的客户要见,可能还得住一晚。”
陈默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出差?临市?多么完美的、不受打扰的约会借口。
“哦?怎么这么突然?”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只是普通的关心,而不是审问。
“临时决定的,那个客户很难约,时间就定在下周。”林薇解释道,眼神掠过陈默,很快又落在朵朵身上,“朵朵,乖,妈妈出差给你带好吃的回来好不好?”
“好!我要艾莎公主的糖!”朵朵欢呼。
陈默没再追问。他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他知道,再问下去,只会得到更多编织好的、无懈可击的理由。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就像明明看到对方出千,却抓不到证据,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赢走所有的筹码。
晚饭后,林薇在厨房洗碗,水流声哗哗作响。陈默坐在沙发上,看着动画片的朵朵,眼神却没有焦点。他拿出手机,假装浏览新闻,实则飞快地查看着临市的天气,高铁班次,甚至搜索了几家知名的酒店。他的手心微微出汗。
林薇洗好碗出来,擦着手,走到沙发边坐下,离陈默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拿起遥控器,换了个综艺节目,嘈杂的笑声瞬间充满了客厅。
“这次出差,就你一个人去吗?”陈默盯着电视屏幕,突然问道。问题抛出得看似随意,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林薇按遥控器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她用一种略带抱怨的语气说:“怎么可能一个人,和小赵一起,就是新来的那个项目经理。哎,带新人就是麻烦,什么事都得操心。”
小赵。陈默知道这个人,林薇确实提过,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男生。很合理的搭档。完美的挡箭牌。
“嗯,有人一起也好,互相有个照应。”陈默附和道,心里却冷得像冰。她撒谎的时候,语气会不自觉地加快一点点,手指会无意识地捻着衣角。这些小动作,他以前从未留意,现在却清晰得刺眼。
“是啊。”林薇似乎松了口气,身体微微向后靠进沙发里,视线重新回到喧闹的电视节目上。
那一刻,陈默几乎要控制不住,想戳穿这个谎言。他想问,是和小赵一起订酒店吗?订几间房?他想看看她惊慌失措的表情。但他死死忍住了。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她更加警惕,把证据藏得更深。
他需要证据,确凿的,无法抵赖的证据。不仅仅是为了在摊牌时占据主动,更是为了……说服自己。说服自己那个曾经深爱的、承诺共度一生的女人,真的已经变得如此陌生和不堪。他需要那种具象的、丑陋的证据,来彻底杀死内心残存的、可笑的幻想。
夜里,林薇似乎因为“解释”清了出差的事,睡得比较安稳。陈默却睁着眼睛,直到凌晨。他听着身边均匀的呼吸声,感觉像是躺在一条即将沉没的破船旁边,而同船的人,正在偷偷放下唯一的救生艇。
第二天是周六,林薇说要带朵朵去上新开的室内游乐场,问陈默去不去。陈默以“约了老张谈点事”为由拒绝了。老张是他大学同学,也是少数他知道的、对感情和婚姻看得比较透彻,而且嘴巴严实的朋友。
他需要找人说说,哪怕不是全部。再一个人憋着,他怕自己会疯掉。
咖啡馆里,老张听完陈默含糊的、删减了具体证据的叙述(只说了发现林薇行为异常,频繁加班、注重打扮、联系疏远,怀疑她可能有了外遇),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搅动着面前的咖啡。
“默哥,”老张叹了口气,“这事儿……你得有真凭实据。不能光靠猜。女人到了一定年纪,注重打扮,工作忙,都是有可能的。万一误会了,这伤感情可就……”
“我知道。”陈默打断他,声音低沉,“我也不想是她。但……那种感觉,不对。很不对。”他没法描述那种浸透在日常生活细节里的冰冷和疏离,那种只有同床共枕的人才能察觉到的、气场的改变。
老张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脸色,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怀疑,就想办法弄清楚。但弄清楚之后呢?你想过吗?离婚?还是……”
陈默沉默了。离婚两个字,说起来简单,背后是两大家子的震动,是财产的分割,最重要的是,是朵朵。一想到女儿可能要在不完整的家庭里长大,可能要被逼着选择跟爸爸还是妈妈,他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
“朵朵还小。”他最终只干涩地说出这四个字。
“是啊,孩子是最难的。”老张理解地点点头,“但默哥,你得想清楚,为了孩子勉强维持一个名存实亡、充满猜忌和怨恨的家庭,对她真的好吗?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
老张的话像锤子,敲打着他混乱的思绪。未来的路?他几乎看不到路在哪里,眼前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和荆棘。
和陈默分开后,林薇带着朵朵在游乐场玩。朵朵和其他小朋友在海洋球池里嬉笑打闹,小脸兴奋得通红。林薇坐在旁边的家长休息区,脸上带着微笑,眼神却有些飘忽。
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备注为“Z”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还是她昨天发的,关于出差安排。Z回复了一个“OK”的手势,和一句“等你”。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她心底泛起一丝涟漪,夹杂着愧疚、**和一种逃离现实的轻松感。她抬头看了看玩得正嗨的女儿,那丝轻松感又迅速被沉重的负罪感压了下去。她迅速锁屏,把手机塞回包里,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她不是没想过结束这种危险的关系。但每次面对陈默那种温吞的、缺乏**的关怀,面对日复一日如同复印机般的生活,那种渴望被热烈注视、渴望心跳加速的感觉就又占了上风。Z带给她的,是久违的心动和欣赏,是和陈默截然不同的世界。她沉迷于那种感觉,像上了瘾。
可是,代驾呢?她看着无忧无虑的女儿,心里一阵刺痛。如果东窗事发……她不敢想象陈默会是什么反应,不敢想象两边父母会如何震动,更不敢想象会对朵朵造成多大的伤害。
“妈妈!你看我!”朵朵从滑梯上冲下来,挥舞着小手向她喊道。
林薇立刻换上灿烂的笑容,对女儿竖起大拇指:“宝贝真棒!”
内心却是一片兵荒马乱。她知道自己走在悬崖边上,一步踏空,就是万劫不复。但此刻,惯性、欲望还有一丝侥幸心理,推着她继续往前走。她安慰自己,只要小心一点,再小心一点,等到合适的时机……也许,能有一个两全的解决办法?尽管连她自己都知道,这想法多么天真和自私。
陈默回到家时,已是华灯初上。家里只有朵朵和保姆在。林薇发来信息,说公司临时有点事,要晚点回来。
陈默看着那条信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陪朵朵玩了会儿拼图,给她洗了澡,讲了睡前故事。直到女儿睡着,他脸上的温和面具才彻底卸下。
他走到书房,关上门。打开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他查到了林薇所说的下周三去临市的高铁班次。他盯着屏幕,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脑海里滋生、盘旋。
跟踪她。
去亲眼看看,那个“老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去见见那个,让她“想你”的Z,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个念头让他既恐惧又兴奋。恐惧于可能看到的、无法承受的画面,兴奋于或许终于可以结束这无休止的猜疑和煎熬。
他打开一个旅游APP,手指悬在“预订”按钮上方,犹豫着。订同一趟高铁?还是下一趟?住同一家酒店?会不会被发现?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了。林薇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倦意,但眼神锐利地扫过他和电脑屏幕。
“还没忙完?”她问,语气听起来很正常。
陈默心里一跳,几乎是本能地,手指一动,切换了电脑屏幕页面,变成了一个无关的工作报表。
“嗯,马上就好。”他尽量平静地回答,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仿佛刚才真的在策划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
林薇看了他几秒,没说什么,只道:“早点休息。”便带上了门。
陈默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他意识到,这场暗中的较量,远比他想得更艰难、更危险。林薇并非毫无察觉,她也在试探,在观察。
下周三的临市之行,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他也恐吓着他。去,还是不去?
他知道,无论去不去,这个家表面的平静,都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暗涌已然变成旋涡,即将把所有人都卷入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