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清誉百年,却因我兄长直言获罪。圣旨命我嫁给当朝最声名狼藉的权臣秦执。
新婚夜他捏着我下巴冷笑:“崔**的清高,能撑几日?
”我目睹他杖毙贪官时袖中抖落的灾民**。撞见他在书房彻夜批改的田亩改制奏章。
直到那日他亲手将我推入言官唾骂的漩涡:“此乃吾妻所为!”我抱着他染血的朝服闯宫门,
满朝哗然。“崔氏百年清名,换秦执一命!”宣和七年的隆冬,酷寒异常。
京城崔府那株百年老梅虬曲的枝干上,积雪沉甸甸地压着,连素来凌寒怒放的红梅,
此刻也只伶仃地缀着几个深红骨朵,在严寒中瑟缩。寒气穿透厚实的窗纸,
将整座府邸浸在一片冰冷的死寂里。崔令仪独自坐在暖阁里,指尖冰凉。
炭盆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噼啪作响,却暖不了她的心。她怔怔望着窗外灰蒙的天空,
兄长崔明远昨日金銮殿上激愤的谏言,父亲瞬间灰败的面容,交替闪现。“砰!
”房门被猛地推开,裹挟雪粒的寒风倒灌而入。崔令仪打了个寒颤,抬头看去。
母亲王氏被贴身嬷嬷搀着,踉跄扑了进来。她发髻散乱,几缕灰白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
酱色锦缎袄子沾着雪水泥渍,裙裾一片狼藉。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
眼中只剩下绝望和惊惶。“仪儿!仪儿!”王氏声音嘶哑破碎,死死抓住崔令仪的胳膊,
指甲隔着夹袄掐进肉里,“完了…全完了…你爹…他…”话未说完,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哇”地呕出一口暗红的血,星星点点溅在崔令仪素净的月白衣袖上。“娘!
”崔令仪魂飞魄散,慌忙起身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
“圣旨…圣旨到了…”旁边的老嬷嬷带着哭腔,语无伦次,
“老爷…在正堂接旨…是…是秦府…秦执那个活阎王!他要…他要…”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
怎么也吐不出来。秦执。这两个字像带着冰锥的巨锤,狠狠凿在崔令仪心上。刹那间,
全身血液冲到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四肢百骸僵硬麻木。那个名字,
是京城所有清流士子唾骂的对象,是朝堂上翻云覆雨、手段酷烈、声名狼藉的皇帝宠臣!
崔家世代清流,风骨铮铮,与这等人不共戴天!他怎么会?他怎么能?!
一股灭顶的屈辱和冰冷的恐惧缠绕上崔令仪的脖颈,越收越紧,几乎窒息。
牙齿因寒意和惊骇格格作响。正堂方向,
隐隐传来宣旨太监尖利、毫无感情的声音:“……中书令秦执,国之栋梁,功勋卓著。
闻崔氏有女令仪,性行温良,端庄淑睿。特赐婚于秦卿,以彰圣恩。着即日备礼完婚,
不得有误……钦此!”最后那“钦此”二字,如同两道沉重的枷锁,带着皇权的冰冷威压,
轰然砸落。暖阁内死寂。王氏死死抓着女儿的手臂,身体筛糠般抖着,
喉间发出破碎的抽气声,眼神空洞。老嬷嬷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
老泪纵横:“造孽啊…老天爷…这是要绝了崔家的路啊…”崔令仪僵立着。
衣袖上母亲呕出的暗红血迹,像烙铁烫得生疼。兄长的谏言犹在耳畔,父亲的清名,
崔家百年的声誉,还有她自己…都将在今日之后,
彻底被钉死在这桩由屈辱和权谋浇筑的婚姻里。窗外,北风卷着雪沫扑打窗棂,呜咽嘶鸣。
那株百年老梅在狂风中摇晃,枝头仅剩的几朵花苞,“啪嗒”一声轻响,被风雪打落在地,
碾入泥泞。---宣和七年腊月二十六,黄历上写着:宜嫁娶。崔家大门紧闭,
门楣上象征喜庆的红绸扎得敷衍潦草,透着一股强颜欢笑的僵硬。本该宾客盈门,
此刻却门可罗雀,只有几个穿着秦府服色的健壮仆役面无表情立在两侧。偶尔路过的行人,
无不脚步匆匆,投来或怜悯、或鄙夷、或看热闹的一瞥。空气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崔令仪坐在闺房妆台前。镜中人,一身繁复华贵的大红嫁衣,
金线绣成的鸾凤呈祥图案流转着冰冷光泽。厚重的赤金点翠凤冠压在头顶,沉甸甸的。
脸上敷着厚厚脂粉,唇上点了过于鲜艳的口脂,像一尊失了魂的精美瓷偶。
她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兄长崔明远因直言获罪,关在诏狱死牢,生死未卜;父亲崔敬之,
那位一生耿介的老人,圣旨下达后急怒攻心,一病不起,如今缠绵病榻,形容枯槁,
连她出阁都无法相送。这桩婚事,是用父兄性命和崔家百年清誉换来的枷锁。而她,
就是祭台上的牺牲品。“**…”陪嫁丫鬟春桃声音带着浓重哭腔,
小心翼翼整理沉重的霞帔。眼睛红肿,“您…您别太难过…吉时…吉时快到了…”难过?
崔令仪牵了牵嘴角,扯不出弧度。心早已沉到寒潭最深处,冻得麻木。
外面隐约传来喧天鼓乐,迎亲队伍到了。喜庆的唢呐锣鼓,听在崔府上下耳中,
如同送葬哀乐。没有兄弟背送,没有父母叮嘱。
崔令仪被两个面无表情、孔武有力的秦府仆妇半架着出了闺房。
绣着并蒂莲的红缎软鞋踩在冰冷石板上,每一步像踏在刀尖。
她能感觉到府中老仆投来的悲戚目光,又在触及秦府仆役冰冷视线时迅速低头。
正厅空空荡荡,只有母亲王氏被两个嬷嬷勉强架着,虚弱坐在圈椅里。短短几日,
母亲苍老了二十岁,眼窝深陷,面色蜡黄。看到一身大红嫁衣的女儿被架进来,
王氏身体剧烈抽搐,枯瘦手指死死抓住扶手,指节泛青,喉咙里发出“嗬嗬”响声,
浑浊泪水无声滚落。崔令仪心如刀绞。她想扑过去,
想最后抱抱母亲…可她无法挣脱仆妇铁钳般的手。只能隔着几步,望着母亲,张了张嘴,
干涩喉咙发不出声音。所有不甘、屈辱、担忧、绝望,哽在喉头。“吉时已到,
请新娘子出门!”秦府管事嬷嬷声音洪亮刻板,带着命令口吻。两个仆妇手上加力,
拖拽崔令仪转身。大红盖头垂落,遮住视线,也遮住母亲肝肠寸断的泪眼。
眼前只剩刺目血红。她像木偶般被牵引,深一脚浅一脚迈出崔府门槛。身后,
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嚎哭和老仆低低啜泣。那哭声像淬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崔令仪耳朵,
刻进骨头。门外,迎亲仪仗排场极大。八抬描金朱漆凤舆华贵非凡,仪卫鲜衣怒马,
扈从肃立,将整条街映得通红。然而,这份煊赫背后,是看客冷漠围观和指指点点,
是秦府下人眼中毫不掩饰的轻视。崔令仪被粗鲁塞进花轿。轿帘落下,隔绝外面所有目光,
也将她与“崔氏令仪”彻底割裂。轿内狭小封闭,弥漫新漆和锦缎的浓烈气味。轿身抬起,
开始颠簸前行,喧天鼓乐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死死攥紧藏在宽大嫁衣袖中的手,
指甲深陷掌心,带来尖锐刺痛,勉强维持最后一丝清醒。花轿摇晃,
如同漂泊惊涛骇浪中的孤舟,载着她驶向冰冷黑暗的深渊——秦府,活阎王秦执的巢穴。
---秦府,深藏京城权贵聚居之地,外表并不张扬。朱红大门沉稳厚重,
“敕造秦府”匾额透着一股内敛威严。当花轿从侧门抬入,穿过重重庭院,
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冰冷潮水无声漫溢。不同于崔府书香浸润的疏朗雅致,
秦府格局规整森严。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处处透着精心算计的距离感。
高大院墙隔绝外界窥探。廊下侍立仆役婢女,无论男女,皆低眉敛目,步履无声,
动作精准如同木偶。偌大府邸,除了脚步声和远处隐约流水声,安静得诡异。
崔令仪被两个依旧面无表情的仆妇引着,穿过垂花门,走过抄手游廊。青石板路光滑,
映着冬日午后惨淡天光。盖头遮挡大部分视线,
只能看到脚下有限地面和仆妇纹丝不动的裙裾。空气中弥漫名贵木料、石料和冷冽熏香气息,
像无形的手扼住咽喉。没有刁难,没有喧闹仪式。
她被径直带到“新房”——府邸深处一座独立院落正房。仆妇推开沉重雕花木门,
崭新家具和锦缎被褥味道扑面而来。“请夫人稍候,大人稍后便至。
”一个仆妇声音平板无波。说完,两人悄无声息退了出去,轻轻合上房门。
“咔哒”一声轻响。崔令仪僵立铺着大红锦缎的拔步床前。屋内陈设奢华,
紫檀木家具泛幽暗光泽,多宝格陈列古玩玉器,织金地毯厚实柔软。桌上龙凤喜烛跳跃,
烛泪缓缓滴落,火光将满室刺目红映得更加浓烈,也映得她盖头下的脸愈发苍白。
这华美新房,像精心打造的黄金牢笼。无处不在的寂静沉甸甸压在心口。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烛花爆开的细微噼啪声。时间在死寂中流逝。
窗外天色由惨白转昏黄,最后沉入墨蓝。桌上红烛燃去大半,烛泪堆积。长时间站立紧绷,
双腿麻木僵硬,沉重凤冠压得脖颈酸痛欲裂。腹中空空,饥饿感袭来,
伴随冰冷绝望啃噬最后支撑的力气。就在她以为自己会站到天明时,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那脚步声沉稳,清晰,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精确丈量过距离,踩在冰冷石板路上,
也踩在崔令仪紧绷的心弦上。一股无形的、带着强烈侵略性的冷冽气息,隔着门板侵袭而来。
门被推开,没有预兆,力道不容抗拒。崔令仪下意识绷紧身体,
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嫁衣宽大袖口,指节发白。来人没有立刻说话。
她能感觉到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刀锋,穿透薄薄红绸盖头,落在她脸上、身上,
带着审视和近乎残酷的玩味。空气凝固。陌生男子的气息,混合清冷松香和一丝极淡血腥气,
霸道占据整个空间。终于,脚步声再次响起,缓慢地,一步步逼近。每一步,像踩在她心尖。
直到一双玄色云纹官靴停在离她脚尖不足一尺的地方。然后,
一只骨节分明、指腹带薄茧的手,毫无征兆伸了过来。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甚至粗暴,
猛地掀开她头上沉重的凤冠!赤金点翠凤冠连同盖头被扯落,叮当作响掉在厚地毯上,
发出闷响。崔令仪猝不及防,被力道带得趔趄,眼前骤然失去遮蔽,明亮烛光刺得闭眼。
再睁开时,一张脸撞入视线。近在咫尺。男人身量极高,穿着深紫色麒麟补子官袍,
肩宽背直,气势迫人。面容极为英俊,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然而那双眼睛,
深邃幽暗如同不见底寒潭,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冰冷审视。薄唇紧抿,唇角微向下压,
勾勒出毫不掩饰的讥诮。他微微俯身,冰冷视线像探照灯,
一寸寸扫过崔令仪因惊愕屈辱而发白的脸,掠过她轻颤的睫毛,
最后定格在她强作镇定却难掩惊惶的眸子。“崔令仪?”男人声音低沉悦耳,
却像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刺骨凉意和嘲弄,“崔氏百年清流,养出来的女儿,
果然一副…冰清玉洁、不食人间烟火的好模样。”目光在她身上繁复华丽的大红嫁衣扫过,
如同看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带着轻蔑。“听说你崔家诗书传家,最重风骨?”他低笑一声,
笑声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浓浓恶意,“为了你那不知死活、妄议朝政的兄长,
为了你崔家那点摇摇欲坠的清名,你这块‘美玉’,不也乖乖送到本官面前了?
”崔令仪心如被冰冷手狠狠攥住,痛得浑身一颤。屈辱如同汹涌岩浆冲垮强行维持的镇定。
她猛地抬头,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眼底燃起愤怒火焰,
声音因压抑而颤抖:“秦大人慎言!若非…”“若非什么?”秦执打断,猛地向前逼近一步。
强大压迫感瞬间笼罩,高大身影几乎完全挡住烛光,阴影将她吞没。
混合松香和血腥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呼吸一窒。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骤然抬起,精准冰冷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脸。
力道之大,捏得下颌骨生疼。“若非皇命难违?若非父兄性命攸关?”他俯视着,
薄唇勾起近乎残忍的弧度,声音压低,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酷,“收起你那套清高的说辞。
在本官这里,只有有用和无用,只有听话和不听话。”拇指带着薄茧,
极其缓慢用力地摩挲过崔令仪因愤怒疼痛而颤抖的下唇,动作充满狎昵侮辱意味。
“本官很好奇,”声音如同毒蛇信子,冰冷舔舐她耳廓,带着恶意探究,
“崔**这副宁折不弯的清高姿态,在这秦府之内,能撑得住几日?嗯?
”最后一个尾音上扬,带着轻佻残忍的戏谑。那双寒潭般的眼睛里,
清晰映着她苍白惊惶、屈辱难当的脸。烛火在他身后跳跃,
高大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墙壁地毯上,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
将一身红衣、孤立无援的崔令仪完全笼罩。---秦府日子,
如同一潭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汹涌的死水。崔令仪被安置在“静心斋”独立小院。
院落小巧精致,有回廊小池,池边几竿翠竹在寒风中瑟瑟。“静心”二字,
此刻听来更像讽刺。秦执果然如他所言,将“无视”贯彻到极致。自新婚夜后,
他便如同人间蒸发。崔令仪被困方寸之地,成了偌大秦府无关紧要的摆设。
一日三餐有仆妇按时送来,菜肴精致份量足,却冰冷没有烟火气。仆妇如同哑巴,
放下食盒便走。院中洒扫粗使丫头避她如蛇蝎。刻意的隔绝和无处不在的冰冷视线,
比直接苛待更令人窒息。崔令仪每日枯坐窗前,看着院中竹子由青翠转枯黄,
看着天空从铅灰变墨蓝。时间仿佛凝固。兄长安危,父亲病情,崔家未来,沉甸甸压在心口。
她尝试询问。一次,拦住送饭仆妇,强自镇定:“请问…可知我兄长崔明远如今境况如何?
”仆妇身形一顿,头垂得更低,肩膀瑟缩,嘴唇蠕动几下,
最终只发出蚊蚋般音节:“奴…奴婢不知。”随即像被火烧尾巴,匆匆退走。又一次,
她走到院门边,对守门家丁:“我想求见秦大人。”家丁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
如同石雕,对问话置若罔闻。沉默像无形墙,冰冷坚硬,堵死所有通路。绝望如同藤蔓,
悄然滋生。就在崔令仪几乎被孤寂忧虑压垮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出现。这日清晨,
她刚用过早膳,院门外传来刻意放重又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服色、微胖男人出现,脸上堆着谄媚笑容,对家丁点头哈腰几句。
家丁略一迟疑,侧身让开。管事弓着腰快步走进小院,
对着廊下崔令仪深深一揖:“小人秦禄,府里外院管事。给夫人请安!”崔令仪微蹙眉,
心中警惕陡升。果然,秦禄直起身,笑容灿烂:“夫人初来乍到,想必对府中诸事不熟。
按规矩,府中中馈事务,本该由当家主母掌管。前些年府中没有女主子,
一直由小人勉强支应。如今夫人来了,掌家对牌和库房钥匙,自然该交给您。
小人今日特来请示,您看…何时方便接手?”说着,从袖中掏出沉甸甸锦缎小包,双手奉上。
里面隐约可见两枚黄铜钥匙和一块乌木对牌。崔令仪愣住。掌家?中馈?
这突如其来的权力移交,像巨石投入死水,激起更深疑虑不安。秦执将她如同囚犯般晾着,
视若无物,怎会突然将府中内务大权拱手相让?是试探?是陷阱?还是更深算计?
她看着秦禄看似恭敬、眼神深处却难掩精明审视的脸,又看看象征管家权力的对牌钥匙,
心念电转。拒绝?她孤立无援,父兄消息无从打探。接受?前方荆棘密布。电光石火间,
崔令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惊涛骇浪。不能坐以待毙。既然被推上这个位置,
无论前方刀山火海,都必须去闯。掌了家,或许能接触府中人,打探消息?“秦管事有心了。
”崔令仪声音平静无波。伸出手,稳稳接过沉甸甸锦缎小包,指尖触到冰冷钥匙光滑木牌。
“今日便请秦管事将府中近年账册,各处管事名录送来。我先看看。”秦禄眼中掠过讶异,
没料到传闻清高不谙世事的崔家**如此干脆利落。笑容更深:“是是是,夫人明鉴!
小人这就去办!”说罢,行礼躬身退出。看着秦禄身影消失,崔令仪握着冰冷钥匙对牌,
掌心濡湿。这看似“恩典”的掌家之权,如同双刃剑。---接下来日子,
崔令仪一头扎进秦府庞大复杂账目庶务中。秦禄效率很高,当天下午,
四个健仆抬着两口沉甸甸红木大箱子送进静心斋书房。箱盖打开,
码放整齐、散发陈旧墨香灰尘气息的账册卷宗,时间跨度五年。与之同来,
厚厚一叠线装名录册子,记录秦府各房各处管事、仆役、丫鬟名字、职司、月例银钱。
崔令仪摒退旁人,只留春桃帮忙。书房弥漫旧纸味道。她挽起袖子,露出纤细手腕,
坐书案后,点明亮烛台,开始一本本翻阅。起初,春桃担心**从未接触俗务会手忙脚乱。
但很快发现,崔令仪虽出身清流,不善权术,却有惊人专注力和条理性。看得极快,
纤细手指在泛黄纸页快速划过,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遇到存疑处,
用纤细朱笔空白处做标记。春桃负责将标记账册分门别类放好。
看着**伏案疾书、神情专注侧影,心中稍安,又担忧:“**,
您说…秦大人突然让您掌家,会不会是…有别的打算?”压低声音,小心翼翼环顾。
崔令仪目光没离账册,笔尖微顿。她何尝不知蹊跷?“不管他什么打算,这账…总要理。
”声音平静,“秦禄送来的账册,表面光鲜,内里大有文章。”翻开一本日常采买账册,
指一处:“你看,腊月购入上等银霜炭三百斤,支银一百五十两。市价顶天不过五十两一斤,
三百斤何须一百五十两?”翻到另一页,“还有,五年前修葺西跨院垂花门,
木料一项竟报支两千两?我虽不懂营造,也知小小垂花门,金丝楠木也用不了这许多!
”春桃倒吸凉气:“这…太黑心了!”“冰山一角。”崔令仪合上账册,眼神微冷,
“各处虚报浮支、巧立名目痕迹。秦禄管外院采买营造,油水最厚,账做得还算遮掩。
内院库房,管器物绸缎珠宝古玩的李嬷嬷,账目更混乱,贵重物品入库无凭出库无据,
糊涂账。”她揉发胀眉心。秦府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秦执丢烫手山芋,用意何在?
借她手清理门户?还是看她“清高”崔家女在俗务泥潭挣扎出丑?无论如何,已无退路。
既然接了,必须做好。关乎她能否在秦府立足,更关乎…能否找到破局契机。几日后清晨,
崔令仪处理完紧要请示,吩咐春桃:“去请外院秦管事和内院管库李嬷嬷过来。”声音不大,
带着不容置疑决断。春桃应声而去。不多时,
秦禄和一位穿着体面绸缎袄子、头发油光水滑、颧骨略高、眼神精明的老嬷嬷一前一后走进。
“夫人安好。”两人行礼,秦禄脸上职业化笑容,李嬷嬷微抬下巴,眼神带着倨傲审视,
显然未将新夫人放在眼里。崔令仪端坐书案后,面前摊开几本账册。没立刻叫起,
目光平静扫过两人。书房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轻微噼啪声。沉默带来无形压力。
秦禄笑容挂不住。李嬷嬷皱眉,对“晾着”的下马威不悦。“秦管事,”崔令仪终于开口,
声音清泠,目光落在秦禄身上,“五年前修葺西跨院垂花门,木料一项支银两千两。
用何种木料?何处采买?可有工匠验料单和采买凭据?”秦禄笑容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很快掩饰,搓手干笑:“夫人明鉴,这…五年前旧账,时日久远,小人一时…记不太清。
所用木料自然是上好,具体…得容小人回去查底档…”“好。”崔令仪不追问,看向李嬷嬷,
拿起另一本册子,“李嬷嬷,内库账上,去年入库贡缎二十四匹,前朝青玉如意一柄,
十二件点翠头面,为何只见入库记录,不见出库或存库凭据?如今这些东西,可在库中?
”李嬷嬷脸色“唰”地变了,倨傲消失,取而代之惊惶。张嘴,眼神闪烁:“回…回夫人,
这…贡缎…许是…大人赏人了?青玉如意…老奴记得…前年老夫人…哦不,是…”语无伦次,
额角渗汗。“赏人?”崔令仪淡淡打断,指尖轻点账册,“赏给谁?何时赏的?
可有大人手令或签收记录?至于老夫人,”抬眼,目光如冷电,“秦大人双亲早逝,
府中何来老夫人?李嬷嬷记错了?”“噗通”一声,李嬷嬷腿软跪倒,脸色煞白,嘴唇哆嗦,
说不出一个字。真正意识到,眼前看似柔弱的新夫人,绝非不谙世事闺阁**!清泠目光,
平静语气,精准点中要害的质问,带来前所未有恐惧。秦禄也惊得后退半步,
看着跪地抖如筛糠的李嬷嬷,再看向书案后端坐、神色平静却自带凛然之气的崔令仪,
后背被冷汗浸透。脸上谄媚笑容消失,只剩深深忌惮恐惧。这位夫人,竟是硬茬子!
不动声色间,将他们这些积年老狐狸逼到悬崖边上。书房死寂。
只有李嬷嬷压抑啜泣和粗重喘息。崔令仪看着跪地抖成一团的李嬷嬷,
瞥一眼脸色变幻、额头冒汗的秦禄,心中无快意,反升起更深寒意。这些蛀虫固然可恨,
但敢如此明目张胆,背后倚仗什么?秦执…他当真毫不知情?默许一切,又是为何?
秦府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日子在表面平静与暗地波涛汹涌中滑过。
崔令仪以雷霆手段整顿内务,揪出几个贪墨证据确凿管事,该罚罚该换换,
秦府内院风气为之一肃。秦禄李嬷嬷等人表面收敛,被冒犯的怨怼和更深忌惮,
如同冰层下暗流悄然涌动。秦执依旧神龙见首不见尾。
崔令仪偶尔深夜归府听到前院书房人声,清晨瞥见他深紫挺拔背影消失在门廊外。
两人间维持心照不宣的冰冷井水不犯河水。直到腊月将尽,一场暴雪席卷京城。雪极大,
鹅毛般铺天盖地,一夜将京城染成肃杀银白。寒风卷雪沫如刀子割脸。街道积雪覆盖,
行人稀少商铺关门。酷寒对权贵是“围炉赏雪”雅趣,对城郊棚户区贫苦流民和百姓,
却是灭顶之灾。秦府温暖如春,地龙烧旺。崔令仪坐窗边,听窗外呼啸风雪,心头沉甸甸。
想起前几日在账册看到一笔数目不小的“冬赈”开支,批秦执私印,
去向是京郊几处流民窝棚区。当时存疑,秦执这等酷吏,会做善事?风雪稍歇午后,
崔令仪处理完杂务,心头不安愈发强烈。唤来春桃:“备车,
去库房支取些厚实旧棉被和炭块。”春桃愕然:“**?外面雪深路滑,天寒地冻,
您要去哪儿?”“京郊,流民窝棚。”崔令仪语气不容置疑。必须亲眼看看。
赈济是否落到实处?挣扎风雪中的人是否真如账册冷冰冰数字显示得到庇护?或许,
也是窥探秦执这复杂谜团的另一条缝隙。春桃拗不过,匆匆准备。崔令仪亲自去库房,
无视李嬷嬷欲言又止眼神,强硬命人搬出数十条半旧厚实棉被和几筐上好银霜炭。
马车艰难在覆雪街道行驶,车轮碾雪咯吱**。越近城郊,景象愈发凄凉。
低矮破败窝棚在风雪中摇摇欲坠,许多被压塌,露出瑟瑟发抖面黄肌瘦男女老幼。
冻毙尸体草席裹着堆在路边,很快被新雪覆盖。空气弥漫绝望冰冷气息和淡淡尸臭。
崔令仪心揪紧。指挥随行秦府仆役将棉被炭块分发给蜷缩残破窝棚眼神麻木的流民。
不顾脏污,亲手将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小女孩抱进临时搭起避风草棚,用厚棉被裹住,
让仆役生起小堆炭火。就在这时,窝棚区入口传来骚动惊恐哭喊。“官爷来了!”“快跑啊!
”“是…是秦阎王!活阎王来了!”人群像受惊鸟兽四散奔逃,
连刚领到棉被炭块的流民也如同见鬼魅,惊恐丢下东西连滚带爬躲进更深窝棚缝隙,
瞬间跑光。方才有人气的窝棚区转瞬死寂,只剩呼啸风声。崔令仪惊愕抬头望去。风雪中,
一行数骑疾驰而来。为首一人,玄色大氅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露出深紫官袍,
身姿挺拔如松,正是秦执!身后几名劲装侍卫,马蹄踏起纷扬雪沫。秦执显然也看到了她。
勒住马,骏马长嘶前蹄扬起踏出深印。他端坐马上,居高临下望来,
深邃眼眸隔着风雪落在崔令仪身上,带着错愕,随即化为冰冷审视和…一丝隐晦怒意。
“你怎么在这里?”声音不大,清晰穿透风雪,带着凛冽寒气砸向崔令仪。崔令仪心头一紧,
下意识握拳。正要开口解释,秦执目光锐利扫过她身后散落棉被尚未点燃炭筐,
草棚里惊恐望着他的小女孩。眼中寒芒一闪,薄唇紧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冷冷移开视线。
“大人!”侍卫策马上前,指不远处临时清理空地几个被反绑跪雪地衣衫褴褛神情激愤男子,
“就是这几个!带头哄抢官仓在窝棚区临时设点赈灾粮!打伤看守兵丁!
”秦执目光瞬间锐利如刀锋,无暇顾及崔令仪。翻身下马,玄色大氅雪地拖曳沉重痕迹,
大步流星走向被绑缚流民。侍卫立刻跟上呈扇形散开,手按刀柄,气氛肃杀凝重。风雪凝滞。
崔令仪心提到嗓子眼。看到秦执走到流民面前,身形挺拔如雪地煞神。没立刻审问,
只用毫无温度眼睛缓缓扫过因寒冷恐惧瑟瑟发抖的男人。“赈灾粮,也敢抢?”声音不高,
像淬冰刀子。身材干瘦满脸冻疮汉子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嘶喊:“秦阎王!少假仁假义!
掺沙土霉米够谁活命?!狗官层层盘剥,发到手里塞牙缝不够!不抢,等着全家冻死饿死?!
横竖都是死!”“对!横竖都是死!”“杀我们!给痛快!”其他人跟着喊叫,
绝望中带着豁出去的疯狂。秦执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控诉咒骂。缓缓抬手,
动作带着冷酷优雅。“按律,哄抢官粮,形同谋逆。”声音平静无波,“杖毙。
”最后两字轻飘飘落下,却如惊雷炸响死寂窝棚区,也砸在崔令仪心上!“是!
”侍卫轰然应诺,带着铁血冷酷。两人上前粗暴将为首干瘦汉子拖拽按倒冰冷雪地。
沉重刑杖高高举起。崔令仪脸色煞白,几乎失声惊呼!
“杖毙”二字击碎她心中因赈济账目刚升起的一丝微弱动摇。
他依旧是冷酷无情视人命如草芥的活阎王!猛地闭眼不忍看血腥一幕。然而,千钧一发之际,
她眼角余光捕捉到极其细微动作——秦执冷然下令、刑杖即将落下瞬间,负在身后的手,
宽大官袍袖口轻微颤抖一下。紧接着,一样小小折叠整齐、带着污痕的纸片,
从他微微松开袖口边缘无声滑落。纸片很轻,风雪中打着旋儿,飘飘悠悠,
落在离崔令仪脚边不远雪地上。刺目鲜红血迹在雪白底色洇开,像绝望狰狞的花。
血迹尚未干涸,
旁边歪歪扭扭炭条字迹:“求青天大老爷…活命…孩子…饿…”字迹潦草扭曲,
透着垂死挣扎绝望。显然从濒死之人身上撕下衣角,或绝望母亲为孩子写下的泣血哀求!
崔令仪如遭雷击,全身血液凝固!猛地抬头,
难以置信看向几步外玄衣如墨散发凛冽杀意的男人。他背对着她,
身形挺拔一动不动注视侍卫行刑方向,仿佛袖中滑落**与他毫无干系。
沉重刑杖击打肉体闷响和流民凄厉惨嚎骤然响起,撕破风雪呜咽。血腥味在冰冷空气弥漫。
崔令仪僵立原地,脚边刺目**,耳中毛骨悚然杖毙声哀嚎。
血腥暴戾与袖中无声滑落泣血哀求,形成诡异震撼对比。秦执…他到底是谁?草菅人命酷吏?
还是…别的什么?这张无意滑落**,像冰冷钥匙撬开崔令仪心中名为“认知”的沉重门扉。
---自京郊窝棚区惊心动魄一幕,崔令仪心境无法恢复平静。
染血“状纸”上歪扭“活命”、“孩子”、“饿”几个字,如同烙铁深印脑海。
秦执依旧神出鬼没冷漠疏离。府中事务,只要崔令仪处理井井有条,便不闻不问。
但崔令仪看他目光悄然变化。少了纯粹憎恶恐惧,多了探究不解,
及一丝连自己未察觉的复杂。她开始更仔细观察。发现他每次深夜归府眉宇间总带难掩疲惫,
深紫官袍下摆有时沾不易察觉泥点灰烬。书房灯常常彻夜长明。
她偶尔借送夜宵(通常被侍卫挡回)或路过时,能瞥见窗纸上伏案疾书一动不动剪影。
那背影昏黄灯光下异常孤寂沉重,与白日翻云覆雨冷酷无情权臣判若两人。风雪稍歇深夜,
崔令仪处理完最后一份田庄租子账目已近子时。府中万籁俱寂。她披厚实斗篷,
走向前院书房。并非想见他,只是…难以言喻驱使。
远远看见书房窗棂透出暖黄光线雪地投下方朦胧光晕。他还在。她放轻脚步沿回廊悄然走近。
守外侍卫似乎被临时调开。书房门未关严,留一道细缝,温暖烛光和极淡墨香逸散出来。
崔令仪心擂鼓狂跳。大胆危险念头攫住她。屏住呼吸如暗夜潜行猫靠近门缝。透过狭窄缝隙,
看到里面景象。秦执未端坐书案后。背对门口站在巨大书架前,微微仰头似乎寻找什么。
脱去深紫官袍,只穿玄色家常直裰,少了平日凌厉迫人,高大身形烛光下显出罕见孤峭疲惫。
崔令仪视线越过他肩膀,落紫檀木书案上。案上堆满卷宗摊开奏折,有些凌乱。
靠近边缘最顺手位置,摊开一本厚厚普通青布封册子。纸页明显粗糙泛黄。
吸引崔令仪全部注意力的,是摊开那页纸上密密麻麻字迹,旁边朱砂笔勾勒详尽地形图样!
字迹苍劲有力,力透纸背,正是秦执手笔。内容并非构陷计划政敌名单,
而是关于…均平赋役、清丈田亩详尽条陈!“……江南苏松诸府,赋役不均,积弊百年。
豪强兼并,隐匿田产,赋税重负尽压于小民之身…富者阡陌相连,
贫者无立锥之地…长此以往,民何以堪?国何以安?…当行清丈,重造鱼鳞图册,
以田亩多寡、土质肥瘠定赋役…使富者不能漏网,
贫者不致重困…”字字句句力陈时弊直指要害!朱砂勾勒图样是江南某处田亩阡陌纵横详图,
小楷密密麻麻标注田主田亩数等级信息。崔令仪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死死捂住嘴抑制脱口惊呼。她出身清流,深知赋役不均土地兼并动摇国本痼疾!
多少“清流名臣”束手无策或视而不见!眼前被天下士人唾骂“酷吏”、“佞幸”的秦执,
竟深夜殚精竭虑推演如此艰难触动豪强权贵利益的改制之策?!
巨大反差冲击远比窝棚区**震撼!像撕裂黑暗惊雷劈开心中所有固化认知!就在这时,
书房内秦执察觉。猛地转身,锐利如鹰隼目光瞬间穿透狭窄门缝,
精准锁定崔令仪惊愕未退眼睛!四目相对!时间凝固。崔令仪心脏骤停,
全身血液涌到脸上又瞬间褪尽只剩冰冷恐惧!暴露了!撞破他最隐秘不容窥探心事!
秦执脸色在看清偷窥者瞬间极其难看。深邃眼眸先闪过一丝猝不及防错愕,
随即被汹涌震怒和被冒犯的凛冽杀机取代!目光冰冷锐利仿佛要将她钉死原地!薄唇紧抿,
没有任何言语,但周身散发山雨欲来恐怖威压让门外崔令仪如坠冰窟动弹不得!
---时间在无声对峙中粘稠流淌。书房内烛火跳动,
将秦执脸上每一寸冰冷怒意都映得清晰骇人。崔令仪浑身血液冻住,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只能僵硬地承受那几乎要洞穿她的目光。最终,秦执什么也没说。他猛地拂袖转身,
宽大袍袖带起一股劲风,“砰”地一声巨响,沉重书房门在他内力激荡下狠狠关上!
震得门框簌簌落灰,彻底隔绝了内外。巨大的关门声如同丧钟,重重敲在崔令仪心上。
她踉跄后退一步,后背撞上冰冷回廊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心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几乎要破膛而出。她知道,平静表象彻底撕破,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
那风暴来得比预想更快,也更残酷。几日后,
一封措辞激烈、直指秦执“贪渎渎职、纵容家眷干预朝政”的弹劾奏章,
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在早朝时轰然炸响!矛头直指崔令仪以秦府主母身份,
擅自插手京郊流民安置,动用府库物资,有违祖制,干涉外务!更致命的是,
奏章附有“铁证”——几张字迹娟秀、盖着秦府内院印鉴的物资调拨单影本,
清晰列着棉被、炭块数目及运往窝棚区的日期地点。笔迹,赫然是崔令仪的!
金銮殿上瞬间哗然!无数道或震惊、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
齐刷刷射向御阶下伫立的秦执。龙椅上,皇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秦卿!
”皇帝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此事,你作何解释?!”秦执一身深紫麒麟袍,
立于殿中,身形挺拔如松,面上无波无澜。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被呈上的“证据”,
只是对着御座方向,极其缓慢地躬身一礼。再直起身时,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寒潭,
扫过殿上那些或义愤填膺、或目光闪烁的言官重臣。最终,他薄唇微启,声音清晰、平静,
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酷,响彻寂静的大殿:“回禀陛下。内子崔氏,妇人无知,
不识大体。见京郊流民困苦,一时妇人之仁,擅自动用府中存物施舍。此乃吾妻所为!臣,
驭下不严,治家无方,甘领其咎!”“此乃吾妻所为!”最后七个字,如同七道惊雷,
狠狠劈在崔令仪心上!当她从被软禁的静心斋得知早朝情形时,
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他竟然就这样,将她推了出去!
推到整个朝堂的唾骂和皇帝盛怒的风口浪尖!果然,皇帝的震怒如同实质的风暴席卷而来。
秦执被罚俸半年,禁足府中思过。而崔令仪,则被一道口谕,彻底剥夺了掌家之权,
禁足静心斋,形同囚犯。秦府上下看她的目光,
更是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嘲讽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静心斋的门窗仿佛被无形的锁链封死。崔令仪枯坐窗前,窗外是秦府森严的庭院,寒梅初绽,
冷香浮动,却与她无关。心如同沉入寒潭最深处,冰冷、窒息。她终于彻底看清,
在秦执眼中,她从来都只是一枚棋子。有用时,便推她出来掌家,
搅动府中浑水;无用甚至有害时,便毫不犹豫地舍弃,将她推入深渊承担所有骂名!
那夜书房窗纸上伏案疾书的剪影,那袖中滑落的染血字条…像一场遥远而荒诞的梦。
现实是冰冷的囚笼和彻骨的背叛。然而,这背叛仅仅只是开始。接下来的日子,
朝堂风云突变。以江南豪强为后盾的言官集团,仿佛嗅到血腥味的鲨鱼,
对秦执展开了前所未有的猛烈攻讦。弹劾奏章雪片般飞向御案,
罪名从最初的“纵容家眷”、“治家不严”,迅速升级为“结党营私”、“贪墨军饷”,
最终,一纸直指“通敌叛国”的致命奏章,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出!
“证据”是几封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的密信,内容是与北狄勾结,出卖边关布防图!
而密信的来源,竟也隐隐指向秦府内院!
矛头再次若有若无地扫过被禁足的崔令仪——她身为秦执之妻,掌管府务期间,
府中藏污纳垢,甚至可能成为传递叛国密信的通道!秦执被下了诏狱。消息传来时,
崔令仪正对着铜镜,看着镜中自己苍白憔悴的脸。手中的木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窗外,
是秦府下人们压抑的惊呼和绝望的哭泣。静心斋的门被粗暴推开。
几个穿着宫中内侍服色、面无表情的太监闯了进来,为首一人手持明黄绢帛。
“崔氏令仪接旨!”冰冷的声音如同宣判。崔令仪缓缓跪下。“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罪臣秦执,负国深恩,罪证昭彰,着即押入诏狱,严加鞫审!其妻崔氏,
一并收押待勘!钦此!”收押待勘。四个字,像四根冰锥刺入骨髓。
她被两个粗壮太监毫不留情地从地上拖拽起来,如同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视线扫过静心斋熟悉的摆设,最终落在妆台角落,
那个被她细心收藏、沾着泥点血污的旧荷包上——那是窝棚区那日,
她捡到的、从秦执袖中滑落的**。她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原来,从始至终,
她都是他棋局里,随时可以被牺牲、被抹去的那颗棋子。无论是掌家时的“重用”,
还是获罪时的“攀咬”,都不过是他操控下的戏码。冰冷的镣铐锁住了她的手腕,
沉重的囚车碾过积雪的街道。崔令仪靠在冰冷的木栏上,
望着车外飞速倒退的、灰蒙蒙的京城街景,心已是一片死寂的荒芜。秦执,你赢了。
用我的愚蠢和那点可怜的“发现”,为你铺就了通往地狱的阶梯。---诏狱深处,
不见天日。浓重的血腥气、霉味和绝望气息令人窒息。
崔令仪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狭窄阴冷的囚室。每日只有冰冷发馊的饭食和狱卒不耐烦的呵斥。
关于秦执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只有偶尔从狱卒粗鄙的交谈中,
能拼凑出零星碎片:酷刑、熬审、拒不画押…每一次听到,都像钝刀在心上反复切割。
她恨他的利用,恨他的冷酷,可当得知他承受着远超常人的酷刑折磨时,
那恨意里又掺杂着难以言喻的刺痛和一种更深沉的悲凉。他究竟在守护什么?
又为何要背负这一切?时间在煎熬中流逝。直到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
囚室沉重的铁门被哗啦打开。一名身着内监服色的中年太监站在门外,面白无须,眼神阴鸷,
正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心腹,赵全。“崔氏令仪,”赵全声音尖细,毫无起伏,“秦执案,
三司会审定谳。罪证确凿,通敌叛国,罪无可赦。陛下念及崔氏一门清誉,特开天恩,
允你…见他最后一面。随咱家来吧。”最后一面。崔令仪身体晃了晃,
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掏空,只剩下冰冷的、呼啸的寒风。
她麻木地跟着赵全,穿过一道道阴森恐怖的牢廊,空气中弥漫的绝望和血腥味几乎让她呕吐。
最终,停在一间灯火通明的刑室门外。隔着沉重的铁栅栏,她看到了他。秦执被绑在刑架上,
曾经深紫色的官袍早已被血污浸透,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色。墨发散乱披拂,
遮住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条依旧冷硬,却布满了青黑胡茬和干涸发黑的血迹。
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各种刑具留下的伤口狰狞可怖,深可见骨的地方皮肉翻卷,
凝结着黑紫的血痂。双手双脚戴着沉重的镣铐,铁链深深勒进早已磨烂的皮肉里。
他低垂着头,仿佛已经没有了气息。只有那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胸膛起伏,
证明他还活着。一个穿着绯色官袍、面容刻薄的主审官正拿着几页“供状”,凑到秦执面前,
声音带着残忍的得意:“秦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画了押,也省得再受皮肉之苦。
陛下开恩,或许还能给你个痛快!”秦执的头颅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点点。
凌乱发丝间,那双曾深邃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眼神涣散,
却依旧死死地、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桀骜和轻蔑,盯着那主审官,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