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陈烬言先生的遗体,因事故损毁严重,我们尽力了。”
冰冷的宣告,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利刃,扎进林疏安的心脏。
她没有哭。
也没有闹。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盖着白布的轮廓。
周围是父母的哭喊,朋友的劝慰,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她只记得,三天后,她抱着一个骨灰盒,离开了那座让她窒息的城市。
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登上一列向南的绿皮火车,车厢里混杂着汗味和泡面的香气。
这味道,陈烬言一定受不了。
他有洁癖。
林疏安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可他已经不在了。
她靠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去哪里?
不知道。
能活多久?
也不知道。
她只是想找一个,没有陈烬言痕迹的地方,安静地腐烂。
“哐当——”
火车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上铺一个脏兮兮的帆布包掉了下来,砸在她面前的桌板上。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将包拿了回去。
“抱歉。”
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
林疏安没有抬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男人似乎也看出了她的疏离,没有再开口。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林疏安被刺眼的阳光晃醒。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对面的男人已经不在了。
也好。
她松了口气,拿出包里仅剩的一瓶水,小口小口地喝着。
火车在一个陌生的小站停下。
林疏安鬼使神差地背起包,下了车。
站台空旷,带着南方特有的湿热。
她茫然地走出车站,看着眼前破旧的小镇街道,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她身边走过,是昨天那个男人。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T恤,背着那个帆-布包,步伐稳健地朝前走。
林疏安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说不清为什么。
或许只是因为,在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他是她唯一见过的人。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脚步顿了顿,但没有回头。
他走进一条小巷,在一家挂着“临江客栈”招牌的旧木楼前停下。
林疏安也停住了脚步。
男人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的脸很普通,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的长相,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眼神却很深。
“住店?”他问。
林疏安点了点头。
“老板娘,有客人。”男人冲着里面喊了一声,便自顾自地上了楼。
一个穿着花布衫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上下打量着林疏安。
“小姑娘一个人啊?住店?”
“嗯。”
“身份证。”
林疏安从包里拿出身份证递过去。
老板娘登记完,递给她一把生了锈的钥匙。“二楼最里间,一天六十,押一付一。”
林疏安付了钱,拖着沉重的步子上了楼。
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吱呀作响。
走廊很暗,空气里有股霉味。
她的房间在最里面,隔壁就是昨天那个男人。
她能听见他房间里传来的放水声。
打开房门,一股更大的霉味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床单发黄,窗户上糊着厚厚的灰尘。
这就是她未来的生活吗?
林疏-安靠在门后,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巨大的悲伤和无助,在这一刻终于将她彻底淹没。
她把脸埋进膝盖,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没有声音。
只有压抑的、绝望的抽泣。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林疏安猛地抬起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谁?”
门外没有声音。
她警惕地站起来,走到门边,从猫眼里往外看。
走廊里空无一人。
地上却放着一个塑料袋。
里面是一份还冒着热气的盒饭,和一瓶干净的矿泉水。
她愣住了。
是谁?
隔壁的那个男人?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同情?可怜?
林疏安的心里五味杂陈。
她没有开门去拿。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她回到床边坐下,胃里传来一阵阵绞痛。
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可她没有丝毫胃口。
脑海里全是陈烬言的脸。
他笑着说:“安安,等忙完这个项目,我们就去环游世界。”
他皱着眉说:“安安,不许再吃这些垃圾食品,对胃不好。”
他抱着她说:“安安,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可现在,他不在了。
她什么都怕。
怕黑,怕孤独,怕每一个没有他的清晨和黄昏。
夜色渐深。
小镇的夜晚很安静,只有偶尔的犬吠声。
林疏安躺在坚硬的床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隔壁房间,也一直亮着灯。
仿佛在无声地陪伴。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争吵声。
“你这个死丫头,让你去陪王老板喝杯酒怎么了?又不会少块肉!”是一个女人的尖叫。
“我不去!你们这是犯法的!”一个年轻女孩的哭喊。
林疏安心头一紧。
是客栈老板娘的声音。
另一个,似乎是她的女儿。
紧接着是摔东西和打骂的声音。
林疏安下意识地坐了起来,手心冒汗。
她想到了报警。
可手机在逃离那个家的时候,被她扔进了江里。
她该怎么办?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隔壁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个男人走了出去。
林疏安立刻凑到猫眼上。
男人没有下楼,只是靠在栏杆上,点了一支烟。
明明灭灭的火光,照不清他的脸。
但他只是站在那里,楼下的争吵声就奇迹般地小了下去。
很快,一切归于平静。
男人抽完烟,掐灭了烟头,转身回了房间。
林疏安靠在门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和他的外表格格不入。
第二天一早,林疏安饿得头晕眼花,终于还是打开了房门。
门口的盒饭已经凉透了。
但她还是拿了进来,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干净。
吃完饭,她感觉活过来了一点。
她推开窗,想透透气。
楼下的小院里,那个男人正在打水洗漱。
他脱了上衣,露出结实而流畅的背部肌肉线条。
阳光下,一道狰狞的疤痕从他的左肩一直延伸到后腰,像一条盘踞的蜈蚣。
林疏安的心猛地一缩。
这是……
那道疤痕,狰狞,可怖。
林疏安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她见过类似的伤。
是在一本关于特种兵的纪录片里。
那是足以致命的伤。
这个男人,绝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普通。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男人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猛地回过头。
林疏安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了脑袋,心脏砰砰狂跳。
她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
一个身份成谜,身上带着重伤疤痕的男人。
他为什么要跟着自己来到这个偏僻的小镇?
他有什么目的?
无数个疑问在她脑中盘旋,让她本就脆弱的神经绷得更紧。
她决定,要尽快离开这里。
这个男人让她感到不安。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本就没什么东西的背包,准备下楼结账。
刚打开门,就和准备出门的男人撞了个正着。
他很高,林疏安只到他的胸口。
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混杂着皂角的清香传来。
不是陈烬言身上那种昂贵的木质香调,却意外地不让人讨厌。
“要走?”男人率先开口,声音依旧低沉。
林疏安攥紧了背包带,点了点头,绕过他准备下楼。
“这个镇子,晚上不安全。”
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林疏安的脚步顿住了。
她想起了昨晚楼下的争吵。
“谢谢提醒,我会注意。”她冷淡地回应,快步下了楼。
老板娘正在柜台后嗑瓜子,看到她下来,眼皮都懒得抬。
“退房?”
“嗯。”
老板娘吐掉瓜子皮,慢悠悠地算着账:“住了两天,一百二。押金六十,再补六十。”
林疏安皱眉:“不是一天六十,押一付一吗?我住了一晚,应该退我押金。”
老板娘眼睛一瞪:“谁跟你说住一晚的?不满一天按一天算,你昨天中午来的,今天早上走,可不是两天?”
这简直是强词夺理!
林疏安气得脸色发白。
在过去,她何曾为这点小钱跟人争执过。
可现在,她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也不过几千块。
那是她最后的尊严和底气。
“你这是黑店!”她忍不住说。
“嘿!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呢?”老板娘把瓜子盘一拍,站了起来,“住不起就别住!穷酸样!我看你就是想赖账!”
老板娘的嗓门很大,立刻引来了几个看热闹的。
林疏安被众人指指点点,只觉得一阵屈辱和难堪。
她的手脚冰凉,嘴唇颤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那个男人从楼上走了下来。
他走到柜台前,把一张一百块的钞票拍在桌上。
“她的房费,我付了。押金退给她。”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
老板娘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
她忌惮地看了男人一眼,嘟囔着从抽屉里拿出六十块钱,不情不愿地递给林疏安。
林疏安没有接。
她不想欠这个陌生男人的人情。
“我的钱,我自己付。”她从包里拿出钱包。
男人却先一步拿过老板娘手里的钱,塞进她的手里。
他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心,带着粗糙的薄茧和一丝灼人的温度。
林疏安像触电般缩回了手。
“走吧。”男人没再看她,转身走出了客栈。
林疏安捏着那六十块钱,心里乱成一团。
她最终还是跟了出去。
男人在不远处等她。
“谢谢。”她走上前,把钱递给他,“这个还你。”
男人没有接。
“我叫阿言。”他突然说。
林疏安愣了一下。
“林疏安。”她下意识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这里不适合你。”阿言看着她,“镇子外面有班车,可以去市里。”
说完,他便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林疏安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更加困惑。
他到底是谁?
为什么对自己表现出若有若无的关心?
她握着那六十块钱,站在原地,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动摇。
离开这里,去一个更大的城市,然后呢?
她能做什么?
她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除了花钱,什么都不会。
陈烬言把她保护得太好了。
好到他一离开,她就瞬间失去了所有生存的能力。
一阵无力感袭来。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小镇很小,只有一条主街。
街边的店铺大多破旧,卖着一些廉价的日用品。
她看到一家小餐馆在招洗碗工。
包吃住,一个月一千五。
林疏安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
洗碗?
她连家里的洗碗机都没用过。
可是,她需要钱,需要一个能活下去的理由。
或许,让自己忙起来,就不会那么痛了。
她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餐馆老板是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一双小眼睛色眯眯地在她身上打转。
“找工作?小姑娘,你这细皮嫩肉的,能干得了粗活吗?”
林-疏安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我可以。”
“行吧,那就试试。先说好,打烂了碗可是要赔钱的。”
就这样,林疏安开始了她人生中第一份工作。
后厨油腻又闷热,堆积如山的脏碗散发着馊味。
她戴上胶皮手套,学着其他工人的样子,把碗浸入满是油污的热水里。
第一天下来,她的腰几乎要断了。
双手被热水泡得发白起皱,指甲缝里全是洗不掉的油垢。
晚上,她就睡在餐馆阁楼一间狭小又潮湿的储物间里。
躺在硬板床上,眼泪无声地滑落。
烬言,我好累。
我好想你。
如果你在,一定不会让我受这种苦。
可是,她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因为隔壁就住着那个老板。
接下来的几天,她像个机器人一样,麻木地洗着碗。
老板时不时会过来说几句不干不净的荤话,动手动脚。
林疏安每次都冷着脸躲开。
她知道,自己不能发作。
一旦失去这份工作,她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这天晚上,餐馆打烊后,老板又喝多了。
他堵在阁楼的楼梯口,拦住了林疏安的去路。
“小安啊,别躲着我嘛。你看你一个人多可怜,跟了哥哥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一股恶臭的酒气喷在林疏安脸上,让她一阵反胃。
“老板,请你让开。”她的声音在发抖。
“让开?我偏不让!”老板笑着,伸出肥腻的手就要来抓她的胳膊。
林疏安尖叫着后退。
就在这时,餐馆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砰!”
巨大的声响,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阿言站在门口,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冷得像冰。
“放开她。”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意。
老板酒醒了大半,看着阿言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有些发怵。
“你……你是谁?想干什么?”
阿言没有回答,一步步朝他走过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老板的心尖上。
那股无形的压迫感,让老板腿肚子发软。
“我……我什么都没干!”他色厉内荏地喊着,松开了林疏-安,连滚带爬地跑了。
整个空间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林疏安急促的呼吸声。
她靠着墙,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阿言走到她面前,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外套上,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和那股熟悉的烟草皂角味。
林疏安抬起头,看着他。
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脸。
但她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气息。
“谢谢你。”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又一次。
他又一次救了她。
“这里不能待了。”阿言说,“跟我走。”
这一次,林疏安没有拒绝。
她跟着他走出了那家让她作呕的餐馆,走进了清冷的月色里。
晚风吹来,她打了个冷战。
阿言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你住哪里?”他问。
林疏安摇了摇头,眼圈一红。
她没有地方可去了。
阿言沉默了片刻。
“我住的地方,还有一个空房间。”
他顿了顿,补充道:“很安全。”
林疏安看着他深邃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杂念,只有平静和坦然。
她点了点头。
阿言带着她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处临江的院落。
院子不大,但很干净,种着几株不知名的花草。
他推开一间房门:“你住这里。”
房间不大,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床上的被褥是新换的,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和那个发霉的客栈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
“你……一直住在这里?”林疏安问。
“嗯。”
“你为什么……要帮我?”这是她最想问的问题。
阿言背对着她,正在给她倒水。
听到问话,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路过。”
他把水杯递给她,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路过?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
三次,四次,还是巧合吗?
林疏安不信。
她接过水杯,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
他的手,好烫。
林疏安的心,漏跳了一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