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许默敲下回车键。
屏幕右下角,一个绿色的悬浮窗无声地跳出:编译成功。
像一声疲惫的叹息,宣告了一场漫长战争的终结。
他摘下防蓝光眼镜,整个世界瞬间从一层温暖的、过滤掉所有尖锐的黄色调,切换回惨白的、近乎手术室般的光线下。
他用指关节死死按住太阳穴,试图用物理压力,挤走脑海中依然在嗡嗡作响的代码回响。
服务器机房的低频噪音是办公室的永恒背景音,像一只永不疲倦的巨兽平稳的呼吸。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声音,习惯到只有在此刻——当所有键盘敲击声和人为讨论声都消失殆尽时——他才能真正“听见”它的存在。
它包裹着他,像一层厚厚的、隔绝了外界所有混乱信号的茧。
持续一个月的封闭开发结束了,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回家。这个念头并非源于思念,而是一种程序执行完毕后必须执行的指令:返回初始位置。他的身体是一个亟待充电的终端,家则是那个拥有唯一兼容接口的充电桩。
他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想起了苏皖。
或者说,是想起了“家”这个由她维系的、逻辑自洽的系统。
这个月,他们的交流贫瘠得只剩下餐桌上的便签条。娟秀的字迹,像一个个孤独的坐标点,标记着他缺席的生活轨迹。
“饭在锅里。”
“衬衫熨好了。”
“画廊有事。”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
像系统自动生成的、不带任何情感附加值的运行日志。
车子滑入深夜寂静的街道,城市的霓虹在他脸上投下流动的光斑,光怪陆离,像一段段损坏的数据流,不断尝试在他的视网膜上渲染成形,却又一次次溃散。
他忽然想起,上周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他忘了。
便签条上没有提醒,他的日程表里也没有标记。这个发现让他心头一紧,胃里泛起一阵生理性的、类似低血糖的不适。
这是一个待修复的bug,大脑立刻给出了定性。
他将车停在路边,解锁手机,熟练地打开购物软件,在搜索框里输入“纪念日道歉礼物”,页面立刻涌出成百上千个选项。
他冷静地筛选着标签,对比着价格和评价,像在为项目挑选最优的技术方案。
玫瑰的支数、巧克力的品牌、项链的设计……所有感性的元素都被他量化为参数,输入他脑内的决策模型。
最终,在购物车里放了一款销量最高、差评最少的项链后,他却迟迟没有点击支付。
他隐约意识到,这是一个情感问题,不是一个可以通过金钱或逻辑粗暴覆盖的漏洞。
而他,对修复情感bug的API一无所知。
关掉屏幕,车内重新陷入黑暗,只有他自己的倒影,模糊地映在挡风玻璃上。
推开家门,客厅里只留了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光线在地板上碎裂成一片沉默的湖。
他换鞋的动作很轻,近乎神经质地避免发出任何声响,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份已经固化的沉默。
家里的猫——一只名叫“乱码”的英国短毛——懒洋洋地从沙发底下钻出来,用尾巴不轻不重地蹭了蹭他的裤腿,算是执行了欢迎协议。
他弯腰,象征性地抚摸了一下它柔软的背脊,指尖传来的触感真实而温暖,却无法在他内心激起任何波澜。
苏皖还没睡。
她半靠在床头,借着一盏柔和的床头灯在看画册。
卧室里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的混合气味,那是她的味道,也是这个家里除了他身上的**和电子产品气息之外的、另一种秩序。
听到他进门,她只是掀起眼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目光像秋夜的湖水,平静,却也冰冷得能映出人心的荒芜。
“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没有起伏。
“嗯。”他应了一声,开始脱外套,将它整齐地搭在椅背上,这是一个维持了数年的习惯。
沉默
连猫都停止了发出满足的咕噜声,悄无声息地从半开的门缝里溜了出去,仿佛感知到了某种非正常的低气压。
“我们谈谈吧。”苏皖合上画册,将其精准地放在床头柜的边缘,与闹钟平行。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许默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投入深井的石子,久久听不到回响。
这两个字,是婚姻生活里的红色警报,意味着即将有一场无法用if-else语句穷尽所有可能性的对话。
“好。”他故作轻松,试图启动备用方案,“正好项目结束了,周末可以……”
“许默,”苏皖打断他,声音里依然没有任何情绪,“我们离婚吧。”
这句话,她也说得像通知。
就像便签条上的“饭在锅里”,陈述一个既成事实。
许默的大脑瞬间宕机。
他花了整整十秒钟,才把这四个字和他的人生操作系统联系起来。
他想愤怒,想质问,但他首先感觉到的是一种程序员式的荒谬——一个稳定运行了八年的系统,怎么可能在没有任何预警日志的情况下,直接抛出致命错误?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问,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
“没有为什么。”苏皖看着他,眼神里是一种他无法分析也无法理解的疲惫,“就是……没意思了。
你写你的代码,我画我的画。我们像两个共享同一屋檐、分摊水电网费的室友。
这样的生活,再过二十年,也不会有任何变化。我不想这样了。”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段冰冷的、不容辩驳的逻辑判断,精准地描述了系统的现状,并给出了“终止进程”的结论。
许默想说些什么来反驳。
说他很累,说他这么拼命是为了这个家。但这些话,在出口前,就被他自己否决了。
他知道,这些话或许起不到什么作用。
他看着苏皖平静的脸,忽然意识到,这场崩溃,是由无数个被他忽略的警告、被他标记为“稍后处理”的bug,日积月累而成的。
那些忘记了的纪念日,那些心不在焉的对话,那些深夜回家时看到的紧闭的画室门……全都是系统崩溃前的预警日志,而他,一次也没有打开看过。
强烈的悔恨和不甘席卷而来。
他无法接受这个结局,不是因为爱得有多深,而是因为他无法接受自己的系统,出现如此彻底的、无法挽回的失败。
他想,如果……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就好了。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一阵剧烈的、仿佛显卡被烧毁般的眩晕感攫住了他。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
苏皖的脸,床头的灯,都化作点点光斑,像错误的编码一样,在他视野中急速消散。
一种被强制抽离的感觉攫住了他,他甚至忘记了呼吸,鼻腔里涌起一股浓烈的铁锈般的腥甜。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正靠在人体工学椅上。
办公室的白炽灯刺得他眼睛生疼。
桌上的电脑屏幕,赫然显示着“编译成功”的绿色字样。
他……回到了项目完成的那一刻。
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鼻子,指尖沾染到一丝黏腻的血迹,已经半干。
微弱的铁锈味传来。
这不是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