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子时压下来,檐牙像一行被墨化开的字。我被人捆在雾白石台上,
手腕上的红绳拴着铜铃,风一吹,**细得像针。钟楼敲了十一下,少一声。少的那一下,
是我的命。“林晚,配得上宗门。”谢无咎披着玄衣,冷得像一把新磨的刀。
他是我三年的未婚夫,今日是执阵首座。台下万灯无声,山城半眠,
护城大阵的纹从人家的屋檐上爬过,像蛇一样缠进城里每一盏灯芯。我看着他,
看着他身后的师尊与长老,看着那盏悬在云上的命纹灯。灯腹里,游着我的名字。“开始吧。
”师尊的拂尘落下,雨便停了。云从灯里倒灌回来。我被人按低头,额心贴上冰冷的朱砂印。
那一瞬间,灵台一亮,我看见这城四十年里死去的人——死于病,死于灾,死于阵。
每一口最后吐出的气,都被这盏灯收走,去喂他们的修为,再护一个“太平”。我笑了,
很轻,像针落在绣框上。我用舌尖抵了抵腮帮,顶出藏了三年的赤梅簪。
簪尾有一段薄得近于纸的青金片,那是我偷偷磨出来的——能刻阵。“你笑什么?
”谢无咎俯身,眼里有一寸怀疑。“你忘了什么。”我把皮肉往绳子上磨了一下,血一沁,
簪尾便湿润。我用手背一擦,血在簪上化成细红线。我把那线往石台一划,
划出一个歪斜的反噬环。“钟楼,今天只敲了十一下。”我说。
“那是因为——”他话没说完,钟声第十二下迟到了半息,从城背后拖着水声敲来,
像一只老兽翻身。阵纹微颤。我的反噬环亮了,像一只微小的鱼在石台下游动,
破开他们画了十年的大网,悄无声息地咬了一口。那个口子,刚好够我逃走。
我把赤梅簪往红绳一抹,红绳绷断。我一个翻身从台上滑下,滚进旁边的灯影里。有人惊呼,
有人出手。雨突然又落下来,夜色里纸伞像一朵朵白莲开了又合。我一头扎进伞海,
顺着人群的惊乱挤出去,脊背上火一样的痛,像被密密扎上百根细针。那是阵在追我。
我沿着酱坊的后巷跑,踏过一滩滩浆水与破碎的豆瓣。
墙上钉着昨夜才贴的新告:城中子时钟,近来每夜少敲一声,命灯司已查。告尾盖着朱印,
一个不该见的印——宗门掌门之印。我没停,心却记下这一刀口似的细节。钟少一声,
是命灯吞了一刻。这一刻原该还给凡人的梦。“晚姐!”一个瘦小的影子从柴垛后钻出,
披着湿透的粗布,“我把阿清藏好了。”阿清是我弟,林清,今年十三,天生寒脉,
唇色总是淡的。来人叫阿蝉,摆香灰纸钱的小摊,平日里把纸锭折得很快,
风一吹就像一群小鸟飞。她把我往一口废井里一塞,又用昨夜没卖完的冥钱盖住井口。
我伏在井壁里,井壁潮得像生苔的背。上面有人过,靴子踏过纸钱,沙沙作响。
谢无咎那样的人,不会自己动手找,找的人没我耐心。我用赤梅簪在井壁上一横一竖地刻,
刻出一方简陋的避踪阵,
个真实的名字——阿清、阿蝉、酱坊的骆婆、卖豆花的小子、经常在我摊前讨价还价的捕快。
他们的名字是真正的护阵。雨味沿井口滴下来,有一点灯油味。
我记得小时候母亲抱着我站在城南河堤上,城里第一次点起命纹灯,整个夏夜都像被点亮了,
我很喜欢灯影里飘的飞蛾。母亲说:“灯亮的地方,不都干净。
”她的指尖在我额头上点了一下,点出一个微温的小漩涡。那一指,是她留给我的东西,
也是宗门要我的原因。井外脚步散了。阿蝉又把钱纸掀开,探出个脸,“晚姐,你别死啊。
那群人现在都说你是城灾。可是你——”“别哭。”我从井里出来,抹了把脸上的泥,
“阿清呢?”“骆婆把他藏在油榨坊下面,说榨槽里油厚,灵纹找不着。”阿蝉抽泣,
“可他们要封城了。”我望向城背后的黑山。山里有北渊,传说里吃人的渊。
护城阵是为了镇它,这是宗门的说辞。可我在命纹灯里看到的不是渊吞人,
而是人自愿把最后一口气吐给灯。四十年,每晚少一声钟,就是四十年里少掉的一刻生。
“晚姐,咱们怎么办?”“去命灯司。”阿蝉盯着我,“你疯了?那是他们的窝。
”“所以去。”我摸了摸腰间,摸到那串旧铜钱。钱眼磨得圆润,是我娘留下的。
我把赤梅簪插回发间,簪尾上红线已干,像一条细干的血丝。我把它抵在舌下。
我们从酱坊后巷穿过米行,又走小巷,躲开巡夜的灯丁。命灯司在钟楼下,
门口两个青铜兽像,嘴里各咬着一盏小灯。雨落到灯罩上,发出轻响。门关着,
门上的锁纹行走,像一条条盯人的小鱼。我拿铜钱往锁上一靠,铜钱的冷走进手心。
母亲也曾来过这里。我把钱孔对着门缝吹了口气,气带着雨意,
带着夜里楼下摊贩煮花生的香,穿门而入。锁纹颤了一下,我趁它迟疑,
用赤梅簪在门枢那截木上刻了一刀——“归名”。“归名?”阿蝉小声重复。“把属于谁的,
还给谁。”我推门进去,门后是宽阔的厅,灯满到天花板,像一个中空的腹腔,
灯油的味道甜得发腻。厅正中,悬着那盏城命纹主灯,它像一只巨大、慢慢呼吸的鱼。
鱼腹上绣着我的名。我伸手,指肚碰到灯罩,指尖立刻被灼了一下——它认得我。“林晚。
”一个久违的声音从灯后走出,带着松脂与湿泥的味道,“你娘走时,留下了两样东西。
一是赤梅簪,二是我。”来人背着一把极旧的刀,刀鞘上绑了麻绳。他叫贺行舟,
是城里唯一不加入宗门、却敢杀妖的散修,三年前我在北门的小茶摊见过他,
喝过他喝剩半碗的凉茶。他从灯影里出来,像从河底捞出的一块石头。“我娘?
”我咬住“娘”这个字,舌尖抵着簪尾,口里的金属味苦。“她是上一任城神的约使。
”贺行舟看了看灯,“这灯不是护你的,是牵你的。宗门护城,不是假。可护的方法,
是让城里人每晚少掉一刻——那一刻的生,被宗门炼进身上。久了,城的生气就像被拔了筋,
柔得动不得。北渊不是恶,倒是被这灯压得喘不过气。”“我娘为什么不毁了它?
”“她毁过。”贺行舟的眼角挂着滴水,“所以她死了。你还小,
她把最后一点神约封你额心,把赤梅簪给你,叫我看着你。”他低声笑了一下,
“看着你三年跑去嫁宗门的徒子徒孙。”“我嫁是不嫁,都一样。”我盯着主灯,
“他们要的是我的名字。名字进去,人就成了灯芯。我娘不想让我早死,
所以给我留了可以刻阵的簪与能开锁的钱。”“你想做什么?”贺行舟问。
“把属于城的还给城,把属于我的还给我弟。”我看向他,“你会帮我吗?”“会。
”他的回答干脆,“因为我也想把属于人的东西,还给人。也因为你娘托我。”我走到灯下,
赤梅簪在指尖一转,簪光很淡。我把簪尾塞进铜钱眼,铜钱就像一张口,紧紧咬住了它。
我把它当作小小的钥匙往灯肚上一送,碰到一层细腻的膜,一层像水的薄——那是阵中阵,
执阵者的私锁。谢无咎。我的未婚夫在主阵之外又加了他一个人的锁。他怕什么?
怕别人的功劳盖过他,还是怕灯有一天不听话?我把舌尖重重一顶簪尾,鲜血沿簪身走,
上面每一枚细刻的纹都亮了一下。铜钱咬住红,吞了,我听见一声细小的响,
像是一个字跌进水里。谢无咎的锁散了。“晚——”他几乎同时出现在门口,
玄衣上的雨珠还没落地,眼里先动了杀意。他的手一抬,袖里藏的寒光已经出了半寸。
我伸手,拉住贺行舟的袖口,“灯要吐东西,别挡。”主灯猛地一颤,
四面墙上的小灯像被风掀了,一盏盏往后仰。灯腹里,密密的光像一堆被搅动的鱼卵,
忽明忽暗,一颗颗浮上来又沉下去。那些光是名字,是人。它们挤着,像想挤出这只灯。
然而有一张绷紧的网横在灯内,那是宗门四十年的阵。网线的每一节点上,
都是长老们的名讳。我在命灯里看见他们的名字挂得像盏盏狡猾的小灯笼,彼此照应,
彼此相护。要破,就要找到每一个名的“真”。“去库房。”我说,
“他们收了四十年的契纸。”库房在灯司背面,锁着三重门。我把铜钱轻吹,吹开第一重,
第二重用“归名”刻开,第三重门上没有锁,只有一张被钉死的纸,纸上写着“民愿”。
我用赤梅簪尖轻轻点了一下,纸上的字流动了一下,像活鱼的背。它们沙沙地挪,
露出被遮住的几行小字——“愿以一刻换三两米”“愿我孩儿病好,
少我半月寿”“愿姥姥活到冬至”。字下都有一个小印儿,印上名字歪歪扭扭。阿蝉看呆了,
“原来这么多人都——是自愿的?”“愿意的不是都知道真相。”我把纸揭开,
下面压着厚厚的一叠白契,像冬天晒不干的被子。白契上的字漂亮整齐,印是宗门的。
“愿以一刻归命灯,护城护身。”字里没有钱,没有饥饿,没有病,只有“护”。
我摸了摸那一叠纸,指腹发凉。“你想怎么还?”贺行舟问。“还他们‘愿’,
不还他们‘命’。”我在桌上铺开一张黑布,把铜钱放中间,把契纸一叠叠压在四角。
赤梅簪在黑布上画,画一座城。城门、城墙、钟楼、河堤、榨坊、酱行,甚至阿蝉的小摊,
都画进去。
把每一处都用一个曾经在我摊前停过的、与我说过话的人的名字系住——他们愿意献出一刻,
不代表愿意被骗走一生。“这是?”阿蝉瞪大眼。“回笼阵。”我说,
“把灯里被抓错的命从灯中回笼,先不放回身上,免得他们骤醒受不住,就落在这张布上,
等天亮,再一处处放回去。人皆有愿,不可强折。”我又停了一瞬,“还有一件事,
谢无咎的‘真名’在哪?”贺行舟看我,“真名?”“他们以名锁阵,名得是真,阵才得稳。
谢无咎出身书香门第,家里改过谱,‘谢’也许不是最初的姓。”我手指轻敲桌面,
“他怕灯不听话,就用真名做了私锁。刚才我破的是私锁,阵锁还在。他的真名藏得好,
否则我娘毁阵时就全毁了。”“书库。”贺行舟说,“城西书库是谢家管的。”“阿蝉,
你看着布,谁动你就咬谁。”“我咬不过——”“你咬就够了。
”我把她的手按在黑布的角上,“别怕。”我们绕开钟楼去城西。雨小了,
檐滴像一串串断掉的珠。书库门口站着两个白衣弟子,腰间玉牌晃,
玉牌上刻着“无咎”的“咎”字。谢家喜欢把自己刻在一切上。我从门侧的小窗翻进去,
桌上摊着一本家谱,纸边翻旧。贺行舟一把将我扯回窗下,手指抵在唇上。
我听见屋顶上有轻轻的落足声,一下一下,像猫。有人先我们一步来了。“谁?
”我压低声音。“谢无咎。”贺行舟拉我,“他也怕他的真名被别人找到。
”我们伏在书柜背后,透过雕花的孔看见人影在书桌前停下。那人换了身短打,腰束细,
背线像弯得恰好的弓。他伸手揭开家谱,翻到“迁籍”一页。他的手指在一个字上停住,
指尖无名指有茧,是执剑生出来的老茧。那指尖轻轻敲了敲那个字——不是“谢”,
也不是“无”,而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字:“叶”。“叶无咎。
”我在喉咙里翻了一遍,苦笑。谢家四十年前从叶家迁来城里,改姓谢,是为了躲一场债。
债主是谁?宗门。宗门为护城背债,让谢家改姓,改名,改掉前尘。
无咎不过是他们给的诺言。谢无咎把那页纸撕了,撕口干净,如切豆腐。他把纸塞进衣襟,
转身要走。我从背后丢出赤梅簪,簪尾刮过他的肩胛,衣布起了一道细细的裂。
他像蛇一样一翻身,袖里的寒光就抵住了我的喉咙。我把喉咙往那寒上一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