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负着家庭的牵绊努力向前,他戴着“混混”的面具挣扎求生
一次深夜的救命狂奔,一场街头的无声解围,一张写嘱托的纸条,将他们伤痕累累的青春紧紧相连。
他叫陈野,是别人眼中的麻烦,却是她黑暗里的微光。
她叫林溪,是小镇飞出的凤凰,看懂了他粗粝下的柔软。
林溪最后一次仔仔细细地擦过堂屋那张暗红色的八仙桌。抹布是奶奶用旧棉毛衫改的,吸饱了水,沉甸甸的,带着一股干净布料特有的、有点发硬的触感。
她擦得很慢,桌沿,桌腿,连四条腿底下平时根本看不见的角落都擦到了,手指头被冰凉的井水激得有点发红。
“溪啊,别擦了,”奶奶的声音从里屋传来,闷闷的,带着点喘,“桌子都让你擦掉一层漆喽。快来看看东西还落下啥没?”
林溪把抹布在水盆里搓了搓,拧干,搭在盆沿上。她直起腰,环顾这个住了快十六年的家。墙壁被经年的灶火熏得有些发黄,糊着旧报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早已模糊不清。
靠墙的橱顶上,那个圆肚子闹钟的红色秒针,咔哒、咔哒、咔哒,声音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响,一下一下,好像敲在她心口上。
明天一早,镇上唯一那趟去市里的中巴车,就会把她从这住了十六年的小院带走,带到几十公里外那个只在课本和电视里见过的城市,带到一所据说“一只脚踩进去就等于进了大学门”的重点高中。
她心里像塞了一团湿漉漉的棉花,沉甸甸的,又闷得慌。舍不得爷爷每天傍晚坐在门槛上抽旱烟时那股辛辣又安心的味道,舍不得奶奶那双因为糖尿病而有些浮肿、却总能变出热乎饭菜的手,更舍不得这个虽然破旧、却每一寸都浸透了安稳气息的小院。
可另一个念头又像小火苗一样烧着:市里,重点高中。那意味着更厚的书本,更亮的灯光,更广阔的世界。
“没落东西,奶奶。”林溪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发紧。她撩开蓝布门帘走进里屋。奶奶靠坐在床头,腿上盖着那条洗得发白的碎花薄被,床头柜上放着她的降糖药和那个用了很多年的老式血糖仪。
爷爷佝偻着背,正把一个塞得鼓鼓囊囊、针脚密实的蓝布包袱往她那个半旧的帆布旅行袋里使劲压。
“喏,溪啊,”爷爷喘着粗气直起腰,布满老茧的手拍了拍硬邦邦的包袱,“你奶奶新絮的棉花,弹得可松软了,市里冬天冷,盖着暖和。还有你爱吃的腌萝卜干,梅菜笋丝,都给你装瓷实了。到了学校,要是不够,就给家里捎信,让你姑赶集买了给你寄过去……”
爷爷絮叨着,声音不高,却像小锤子一下下敲打着林溪的耳膜。奶奶伸出手,摸索着抓住林溪的手腕。她的手很瘦,皮肤薄得像纸,下面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手心却带着一股干燥的暖意。
“溪啊,”奶奶的声音很轻,气息有点短促,“去了那边,好好念书,别惦记家里。奶奶这老毛病,不碍事。你爷身子骨也硬朗着呢。饭要按时吃,别学人家小姑娘瞎减肥,夜里看书别熬太晚……”
她顿了顿,昏花的眼睛努力想看清孙女的模样,“遇见难事,别自己憋着,打电话回来,啊?”
林溪用力点点头,喉咙里像堵着一大块滚烫的东西,又硬又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能更紧地回握住奶奶的手,把那点微薄的暖意拼命攥在手心。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蒙蒙的灰色笼罩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街。空气凉浸浸的,带着露水和炊烟混合的味道。
林溪背着她那个沉甸甸的旅行袋,爷爷提着另一个更大的装着被褥的蛇皮袋,祖孙俩沉默地走在空旷的街道上。
奶奶扶着门框站在院门口,身影在熹微的晨光里显得格外单薄矮小,像一张褪了色的旧剪纸,风一吹就能飘走。她一直挥着手,直到林溪和爷爷转过街角,再也看不见。
中巴车就停在镇子西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车身上沾满了泥点子,发动机突突突地响着,排气管喷出一股股呛人的黑烟。
几个同样去市里上学的半大孩子和送行的家长挤在车门口,嗡嗡地说着话。林溪把旅行袋费力地塞进车底下那狭小的行李舱,爷爷踮着脚,把蛇皮袋也塞了进去。
“爷,你回吧。”林溪转过身,看着爷爷沟壑纵横的脸。爷爷只是点点头,浑浊的眼睛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抬起粗糙的手,很轻、很快地在她肩膀上按了一下。
林溪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匆匆说了句“到了就打电话”,就逃也似的挤上了车。车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清冷的空气和爷爷伫立的身影。
车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汽油味、汗味和不知名食物混合的气味。她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脸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努力向外看。
车摇摇晃晃地启动了,引擎声嘶哑地轰鸣。破旧小镇的景象一点点向后退去:低矮的砖瓦房,贴着褪色春联的门板,晾在竹竿上随风飘荡的衣服,堆在墙角空地上的碎砖烂瓦……都像是浸在流动的灰色水波里,模糊不清。
车子驶过镇东头那座青苔斑驳的石拱桥时,速度慢了下来。桥洞下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在动。林溪下意识地凝神望去。
一个瘦高的身影正狠狠地踹着桥洞角落里那个锈迹斑斑、半歪着的铁皮垃圾桶。哐当!刺耳的噪音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突兀。
垃圾桶被踹翻在地,里面花花绿绿的垃圾袋、烂菜叶、废纸片滚了出来,散了一地。那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连帽衫,帽子兜在头上,只露出几绺染得极其刺眼、像枯草一样的黄毛。
林溪心里咯噔一下。是陈野。镇上“大名鼎鼎”的陈野。打架,逃学,顶撞老师,据说还偷过东西,是街坊邻里教育孩子时必然要提的反面典型——“你再不学好,以后就跟桥洞底下那个黄毛野种一样!”她本能地收回目光,不想惹上任何麻烦,只想这车快点开走。
然而就在车子即将完全驶过桥洞的瞬间,那个身影却转了过来。清晨微弱的逆光勾勒出他一个模糊的、带着点戾气的侧脸轮廓。可林溪的目光,却鬼使神差地被他手里的动作钉住了。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半个被压扁的饭团,低着头,小心地、近乎温柔地,把那个冷硬的饭团一点一点掰碎。
然后,他弯下腰,把那些细小的饭粒,轻轻放在桥洞深处那片相对干燥的地面上。
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猫不知从哪里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围拢过去,小心翼翼地嗅着,然后飞快地、近乎贪婪地舔食起来。
他蹲在那里,黑色的连帽衫衬得他背影格外单薄,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几只猫。
阳光费力地挤进桥洞,吝啬地在他脚边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斑,也照亮了他低垂的脖颈上,一道隐约的、发暗的旧伤痕。
车子轰鸣着加速,彻底驶过了石桥。桥洞,黄毛,野猫,都迅速被抛在车后,缩小,模糊,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那片灰蒙蒙的背景里。
林溪靠在冰冷的车窗上,心里那团沉甸甸的湿棉花,好像被那惊鸿一瞥的动作,轻轻戳了一下,渗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有点涩,有点茫然,还有点……别的什么。她闭上眼,市重点高中明亮的教室、崭新的课本、未知的未来,连同那个桥洞下矛盾的剪影,一起沉沉地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