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中的空气,似乎都带着书本翻页时那种特有的、干燥的纸墨味儿。巨大的红砖教学楼威严地矗立着,宽阔的操场、整齐的绿化带,一切都和灰扑扑、生活气息浓重的小镇截然不同。
林溪像一滴小心翼翼的水珠,努力融入这片陌生而喧闹的海洋。她把自己埋进厚厚的习题册和永远背不完的英语单词里,用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填补着对新环境那细微的不安和对家的思念。
然而,融入并非易事。班长许欣怡,一个总是穿着时髦、笑容甜美、在老师和同学间游刃有余的女生,似乎对林溪这个“小镇做题家”有着天然的疏离和隐隐的排斥。林溪偶尔能捕捉到许欣怡投向她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轻蔑?
流言像阴暗角落滋生的霉菌,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先是有人“无意”间问起林溪小镇的生活,带着猎奇的口吻;接着,关于她“家里穷得叮当响”、“爷爷奶奶捡破烂供她读书”、“她奶奶天天打针吃药,家里欠了一**债”的窃窃私语开始在女生小圈子里流传。
这些流言被加工、扭曲,最终汇聚到许欣怡那里,再由她以一种看似关心、实则精准投放的方式“不经意”地散播出去。
当林溪无意中听到许欣怡在洗手间门口,用担忧的语气对另一个女生说“唉,林溪也是可怜,听说她奶奶那病就是个无底洞,她爸在外打工也挣不了几个钱,她还穿那么旧的鞋……可别因为家里困难就……”
那些被刻意放大的“贫穷”和“负担”,像无形的标签,让她在崭新的环境里感到格格不入。
一股冰冷的屈辱和愤怒瞬间冲上头顶。她攥紧了拳头,却没有进去质问。
她不是小说里勇敢无畏的女主,但也不是任人欺负的绵羊,她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少女的恶意是青春期拙劣的宣泄,她的沉默并非畏惧,更像是一种了然于心的审视,一种对这场幼稚把戏的、近乎悲悯的洞悉。
这让那精心构筑的“露水”般的恶意,忽然显得格外轻飘且徒劳
日子在宿舍、教室、食堂三点一线中规律地滑过,带着流言带来的隐形压力。直到一个闷热的午后……
午休结束的**尖锐地撕破校园的宁静。
林溪抱着厚厚一摞刚收齐的物理作业本,急匆匆地穿过连接新旧教学楼那条长长的、两边种满香樟树的林荫道,赶往办公室。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缝隙,在地上投下跳跃的光斑,空气又热又黏。
就在她快要走出林荫道尽头时,一阵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和男人粗鲁的咒骂猛地灌进耳朵。
“妈的!这破车!给老子趴窝!耽误事!”
林荫道尽头靠近学校西侧围墙的地方,是后勤处的小院,兼做校车和部分教职工车辆的临时停放点。
此时,一辆沾满泥浆、看起来饱经风霜的墨绿色皮卡,引擎盖被粗暴地掀开着,正像一头垂死的巨兽般冒着白气。
一个穿着油腻蓝色工装、满脸横肉的中年胖子,正烦躁地对着引擎舱挥舞着扳手,唾沫星子横飞。
而在皮卡车头前方,一个瘦高的身影正半跪在地上,整个上半身几乎都探进了车底下。
他穿着同样沾满油污、几乎看不出本色的深色工装裤和一件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背上的灰色旧T恤。
露在外面的手臂线条清晰,带着一种常年劳作形成的韧劲,皮肤被机油和灰尘染得斑驳一片。
林溪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那个背影,那瘦削的肩胛骨在湿透的布料下微微凸起的形状……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攫住了她,心脏在胸腔里毫无预兆地重重跳了一下。
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锁在那个背影上。
男人在车底下摸索着什么,动作利落。片刻后,他一点点从车底退了出来。
先是沾满油污的工装裤和磨损严重的劳保鞋,然后是劲瘦的腰身,接着是宽阔却略显单薄的肩膀,最后,他完全直起了身子,随手抓过旁边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用力地擦着沾满黑油的手。
汗水顺着他剃得很短的鬓角往下淌,在他沾着油污的脸上冲开一道道浅痕。他胡乱地用胳膊蹭了一下额头,抬起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站在几米开外、抱着作业本显得有些呆愣的林溪。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拉长了。隔着午后燥热的空气和淡淡的机油味,林溪看清了他的脸。
褪去了几分少年的青涩和尖锐的戾气,轮廓变得硬朗了些,皮肤是长期日晒风吹留下的粗粝感,但那双眼睛……眼窝有些深,瞳孔是很纯粹的黑色。
此刻在刺目的阳光下微微眯着,眼神锐利,像蒙尘的刀锋,带着一种林溪记忆中未曾褪去的、混不吝的底色。正是陈野!
他擦汗的动作也停住了,目光落在林溪脸上,带着点审视,随即,那锐利的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讶异,然后迅速沉淀下去,变成一种近乎玩味的打量。
他扯了一下嘴角,那笑容没什么温度,甚至有点痞气。汗水还在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往下滴落,他抬起刚刚擦过汗、依旧沾着油污的手腕,随意地指了指林溪。
“哎,”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干活的沙哑,穿过嘈杂的引擎声和蝉鸣,清晰地钻进林溪耳朵里,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这是……我们小镇上的高材生,小书呆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随意地甩了甩擦汗的破布,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一道深褐色、扭曲的旧疤痕,在汗水和油污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一条丑陋的蜈蚣。那痕迹,林溪在桥洞下惊鸿一瞥时,似乎也曾模糊地见过。
“怎么,市里的大书读得脑子都不认人了?假装不认识?”陈野挑了挑眉,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挑衅的轻松。
林溪抱着作业本的手指猛地收紧,硬邦邦的作业本棱角硌着她的掌心。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脸上。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脑子里一片混乱:他怎么会在这里?修车?他不是……应该在外面混吗?那手腕上的疤……
她下意识地避开了他那双过于直接、带着审视的眼睛,视线慌乱地落在地上,落在他那双沾满油泥的旧劳保鞋上。
就在这时,那个烦躁的胖子司机从引擎盖后面探出头,冲着陈野吼:“喂!小陈!磨蹭什么呢!找到毛病没?老子赶时间!”
陈野脸上的那点玩味瞬间消失,眼神重新变得专注而锐利。他不再看林溪,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利落地转过身,声音恢复了工作的干练:“轴承废了,卡死。得换,急不了。”
胖子司机有些急躁“:明天呢?”
“:明天不行,明天我得去青峰县帮人修车,我帮你先看看吧”他重新弯下腰,拿起地上的工具,整个人又沉浸到那辆故障的皮卡里,只剩下一个沾满油污的、沉默而专注的背影。
林溪站在原地,像被钉住了一样。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再次尖锐地响起,催命一般。她猛地回过神,几乎是逃跑般地抱着那摞沉重的作业本,转身冲向了教学楼的方向。
身后,皮卡引擎的喘息和陈野偶尔发出的简短指令声,混合着刺耳的蝉鸣,被林荫道远远地甩开,却又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耳膜上。
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和他最后那声冷淡的“小书呆子”,在闷热的空气里反复回荡。她跑得飞快,心却沉甸甸的,像是被那沾满油污的旧布蒙住了,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