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代驾订单来得很快,手机尖锐的提示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地点是市中心一家有名的夜店门口。我骑上平台配发的折叠电动车,融入了城市的夜色。晚风带着初夏的微醺,吹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惬意。
夜店门口灯红酒绿,男男女女相拥着出来,空气中弥漫着酒精、香水和某种放纵的气息。我穿着蓝色的代驾马甲,站在指定的等候区,像一件不起眼的工具。
客户是一对搂抱在一起的年轻男女,男的满身酒气,女的妆容精致,眼神迷离。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男人把车钥匙扔给我,含糊地指了个方向。
“嗝……车……那边,白色宝马,看……看好点开!”他打了个酒嗝,喷出的气息令人作呕。
我接过钥匙,面无表情:“好的,先生。”
找到那辆白色的5系,打开车门,一股更浓烈的酒气混合着香水味扑面而来。我熟练地铺上座椅套,调整好驾驶位。那对男女坐进后座,立刻又缠磨在一起,发出暧昧的声响,完全无视前排司机的存在。
我握紧方向盘,目视前方,专注地启动,挂挡,驶入车流。车载音响里放着吵闹的电子乐,后座的动静越来越大,甚至能听到女人娇嗔的喘息和男人粗重的呼吸。
我猛地关掉了音响。
车内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后座不加掩饰的**和轮胎压过路面的噪音。
男人的手似乎已经不规矩地探入了女人的衣襟。女人半推半就:“嗯……讨厌,有人呢……”
“怕什么,一个开车的……”男人嘟囔着,声音带着不屑。
我透过后视镜,能看到男人那只不安分的手在女人身上游走。女人假意躲闪,眼神却飘向前排的后视镜,与我的目光有一瞬间的交汇。她没有闪避,反而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挑衅的笑意。
我迅速移开视线,盯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柏油路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是恶心他们的行为,而是恶心这种**裸的、将人不当人看的羞辱。曾经,我坐在后座,或许也曾在某个代驾或司机面前,流露出过类似的无视?这个念头让我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终于到了目的地,一个高档公寓小区。我停稳车,拉好手刹,尽量用平稳的声线说:“先生,到了。”
男人嘟囔着扔过来几张钞票,比实际车费多了不少。“不用找了……”他搂着女人下车,脚步虚浮。
我看着散落在驾驶座上的红色纸币,没有立刻去捡。那女人临下车前,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或许有那么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我深吸一口气,弯腰,一张一张,把那些纸币捡起来,捋平,放进马甲口袋。然后,仔细地撤下座椅套,清理掉后座他们留下的痕迹,关好车门。折叠电动车在寂静的小区门口展开,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下一个订单,是去城郊的别墅区。客户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一上车就开始吹嘘自己的生意,抱怨油价房价,然后话锋一转,开始用油腻的语气“关心”我:“小伙子,看你还挺年轻,干什么不好,来做这个?没出息啊!”
我嗯嗯啊啊地应付着。
他越发来劲:“跟**吧?我工地缺搬砖的,一天也好几百,比你这风吹日晒的强!”
我盯着前方漆黑的夜路,嘴角扯出一个没有弧度的笑:“谢谢,不用了。”
类似的场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断重复。
我见过形形**的人:有失意买醉嚎啕大哭的,有谈成生意兴奋不已的,有偷偷摸摸出轨偷情的,也有像赵晟和苏晴那样,旁若无人亲热、把司机当透明人的。我学会了在各种各样的气味、声音和视线里,保持沉默,保持专注,把自己缩进那件蓝色马甲里,变成一个代号,一个工具。
白天,我租住在城市角落一个只有十平米不到的出租屋里,窗外是杂乱的电线和隔壁传来的吵闹声。我吃着最便宜的盒饭或者泡面,计算着每一分钱的进出。晚上,我穿梭在这座城市的毛细血管里,见证着它的繁华、空虚、肮脏和欲望。
我的手心磨出了薄茧,皮肤被夜风吹得粗糙。但我的眼神,却在日复一日的沉默和忍耐中,变得越来越沉静,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偶尔,在等单的间隙,我会靠在江边的栏杆上,看着对岸那片熟悉的别墅区。曾经属于我家的那栋,窗口是黑的。不知道下一个住进去的,会是谁。
我也会打开那个几乎已经废弃的社交软件小号,偶尔能看到赵晟、苏晴他们更新的动态。赵晟新提了跑车,背景是我家曾经的别墅区门口,配文:“新玩具,争取明年换更好的!”苏晴晒出了新的钻石手链,在某个海岛度假,笑容明媚,依偎在一个看不清面容但显然财力不俗的男人怀里。下面的共同好友们纷纷点赞评论,一片艳羡之声。
那些曾经在我群发短信下冷漠回复或者石沉大海的人,在他们的动态下活跃异常,仿佛林家破产从未发生,他们依旧是那个圈子里光鲜亮丽的一部分。
我看着,然后面无表情地划过去,心里不再有波澜。
只有一次,深夜,我接了一个长途单,送一个喝醉的年轻人回邻市。他醉得一塌糊涂,在路上哭着说女朋友跟有钱人跑了,说他这辈子完了。我安静地开着车,听他断断续续地倾诉。到达目的地后,他下车时,突然抓住我的胳膊,红着眼睛问:“哥们,你说,人是不是有钱就变坏?是不是穷了就活该被踩?”
我看着他,那张年轻却写满痛苦的脸上,有我曾经的影子。我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帮他关上车门。
掉头,返回我所在的城市。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三个月。我在尘烟里摸爬滚打了三个月。我熟悉了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脉络,也尝遍了人情冷暖的每一种滋味。
我银行账户里的数字缓慢增长,离那个目标还很远。但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