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顶红的滋味,原来是这般辛辣,灼得人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我跪在冰冷的金殿地砖上,毒酒从嘴角溢出,染红了华美的太子妃朝服。
殿外,是我沈家满门一百二十七口被押赴刑场的哭嚎声,声声泣血,像是要将我的魂魄也一同撕裂。
我的夫君,大周朝的储君谢子珩,正将他心爱的女人,那个名叫林楚楚的侍女,紧紧护在怀里。
他看我的眼神,没有一丝夫妻情分,只有冰冷的厌弃和如释重负。
“阿鸾,”
他开口,声音是我曾迷恋了十年的温润,此刻却如淬了毒的刀,
“孤的皇位,需要你沈家背后的三十万兵权。但孤的命,是楚楚的。”
“用你一死,换她安稳,也算你为孤,为这江山,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怀里的林楚楚瑟瑟发抖,一双翦水秋瞳含着泪,怯生生地望着我。
仿佛我才是那个即将夺走她性命的恶鬼。
“娘娘……楚楚不是有意的……楚楚只是想陪在殿下身边……”
我看着他们,看着这对在我面前上演了无数次“情深不寿”戏码的男女,忽然就笑了。
笑声从被毒酒灼坏的喉咙里挤出来,嘶哑得如同夜枭啼哭。
谢子珩以为我疯了,眉头紧蹙:
“沈鸾,你笑什么?”
我笑他蠢。
笑他不知道,那远在北境,被他亲手设计打断双腿、囚禁在王府整整五年,被世人讥笑为“残废王爷”的皇叔谢渊,会为了我的死,做出何等疯狂的事。
我笑他不知道,那个男人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为我藏了多深的爱。
前世我死后,魂魄不散。
亲眼看到谢渊拖着那双废腿,拄着长杖,一步一叩,从北境的雪地里,走到了京城的城门下。
他身后的三十万镇北铁骑,黑甲如墨,杀气冲天。
他没有坐轮椅,他说,阿鸾的最后一程是跪着的。
他要站着,为她讨回公道。
**,他亲手斩下谢子珩和林楚楚的头颅,挂在城墙之上。
最后,他抱着我那块小小的牌位,在那张他们赐我毒酒的龙椅上,横剑自刎。
他说:“阿鸾,黄泉路冷,我来陪你。”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大将军沈惟之女沈鸾,淑慎性成,克娴于礼,特赐婚于太子谢子珩,为太子正妃。择吉日完婚,钦此——”
尖细的唱喏声将我从血腥的记忆中拽回。
我猛然睁开眼,浑身冷汗淋漓。
眼前是金碧辉煌的太和殿,文武百官分列两侧。
我父亲镇国大将军沈惟,正激动得满面红光,压着我的肩膀,示意我叩首谢恩。
我回来了。
重生回到了十五岁这年,改变我一生悲剧的赐婚当日。
我看着高台之上,那个身着明黄太子常服,面如冠玉的谢子珩。
他正含笑望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期许和身为储君的矜贵。
而在他身后,龙椅之侧,那个角落里,一个男人静静地坐在轮椅上。
他穿着亲王规制的暗色蟒袍,身形清瘦,长发未束,有几缕垂落下来,遮住了他大半的脸。
他低着头,仿佛这满殿的荣华与喧嚣都与他无关,周身散发着死寂般的气息。
谢渊。
那个为我殉了天下的男人。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前世,我听信了谢子珩的挑拨,以为这位皇叔野心勃勃,对他百般疏远。
甚至在他被谢子珩设计断腿后,还曾暗自庆幸,觉得是为谢子珩扫清了障碍。
我是何其愚蠢!
“臣女沈鸾……接旨。”
父亲在一旁激动地催促,声音都在发颤。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等着我叩首谢恩,完成这桩举国瞩目的天作之合。
谢子珩的笑容更加温和,仿佛已经看到了沈家兵权尽入他手的未来。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和滔天的恨意。
然后,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重重地叩首在地。
“陛下!”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臣女,拒婚!”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太和殿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我父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惊恐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谢子珩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敢置信和被当众拂逆的铁青。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迸发出屈辱的怒火。
龙椅上的皇帝,我的姑父,也皱起了眉头,威严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沈鸾,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臣女知罪。”
我再次叩首,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一字一顿地说道:
“但臣女,不愿嫁与太子殿下。”
“放肆!”
谢子珩终于忍不住怒喝出声,
“沈鸾,你是在耍什么把戏?你是在怪孤前日未来得及赴你的桃花宴吗?你竟敢在朝堂之上,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和皇家颜面赌气?”
在他看来,我爱他入骨,此刻的拒婚,不过是小女儿家欲擒故纵的把戏。
我没有理他,只是抬起头,目光越过他,直直地望向那个角落。
“陛下。”
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孤注一掷的颤抖,却无比坚定,
“臣女不愿嫁与太子,是因为臣女……心有所属。”
皇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哦?朕倒不知,我大周还有哪家儿郎,能让你沈家嫡女当庭拒婚太子,也要下嫁?”
我挺直背脊,迎着所有或震惊、或鄙夷、或看好戏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臣女心悦镇北王殿下,求陛下成全!”
满朝震惊!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转向了那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轮椅。
镇北王,谢渊。
先帝的幼子,当今陛下的亲弟弟。
曾经惊才绝艳的战神,如今……
只是一个双腿残疾,性情阴郁,被圈禁在王府里等死的废人。
嫁给一个残废,也不愿嫁给储君?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是对太子殿下最**裸的羞辱!
“你疯了!”
谢子珩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手都在颤抖,
“沈鸾,你宁愿嫁给一个残废,也不愿嫁给孤?你是在羞辱孤,还是在羞辱你自己!”
我冷冷地看着他,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羞辱?
你谢子珩的颜面,在我沈家一百二十七条人命面前,算个什么东西!
而就在这片哗然之中,那个始终低着头的男人,那个死寂了五年的男人。
第一次,缓缓地抬起了他的头。
那是一张怎样苍白清瘦的脸,下颌线锋利如刀削。
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第一次穿过重重人群,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双死寂多年的眼里,此刻,正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惊涛骇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