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黑漆铜兽门无声开启一线,又在她身后沉沉闭合,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气息。
门内的空气骤然凝滞,沉重得如同铅块。
是一条深不见底的甬道,两侧石壁高耸、平滑似镜,仿佛被人用神兵生生劈凿而成。壁上每隔数丈便嵌着一盏幽蓝色的长明琉璃灯,光线并不发散,只如冰冷的刀锋切割着中间狭窄的空间,勉强照亮脚下打磨得能映出人脸的墨色石地。那光芒幽幽,将人影扭曲拉长又压缩至变形,投射在两侧光可鉴人的石壁上,更添了几分光怪陆离的鬼魅气氛。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陈旧气味——混杂着极淡的、干燥的尘灰,冰冷金属的气息,还有一种若有似无、却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的铁锈般的冰冷腥意。那是陈年的血腥,已深入石髓,再精妙的熏香也无法彻底掩盖。
甬道静谧得可怕。只有皮靴踩踏在冰冷墨石上发出的“哒、哒”声,规律得如同敲打在心脏上的鼓点,每一声都带着无穷回响,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形成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声压,压迫着耳膜和神经。
尽头是一扇同样是墨玉材质、光可鉴人的厚重石门。门上毫无纹饰,干净得令人心头发冷。押送的玄甲卫在门前数尺外齐刷刷单膝跪下,动作划一如同机械,头颅深埋,不再前进一步。
石门无声洞开。
暖融的、清雅的沉香木气息扑面而来。
江灼华被身后那只冰冷铁手猛地向前一搡,踉跄一步,踏了进去。
巨大的厅堂豁然眼前。
光线温暖明亮,全然不同于外间的幽蓝刺骨。顶上是精雕细琢的木质藻井,镶嵌着无数温润的海水珠贝,散发出柔和光晕。地上铺着价值连城的整张雪域异兽绒毯,厚软无声。多宝槅子上陈设着无数奇珍异宝,在灯火下流光溢彩。鎏金瑞兽香炉蒸腾着袅袅檀香,空气中漂浮着令人心醉神怡的清幽气息。
一切陈设雅致、奢靡、如置云端仙境。
只除了厅堂尽头。
巨大的檀木座屏前,没有摆放象征身份的宝椅。
一张线条极其简洁却异常宽大的紫檀木矮榻。榻后斜倚着一个同样身着素玄色衣袍的男人。
墨玉般的长发未经束冠,随意披散在宽阔的肩上和玄色流云纹的锦垫上,柔滑如同上等的丝缎。一张脸……竟漂亮得不似真人。
冰肌雪肤,轮廓完美得如同玉雕。剑眉斜飞入鬓,鼻梁挺直如削,薄唇颜色是健康的淡樱,只是唇角天生仿佛含着一丝极淡、极倦的弧度,如同看遍繁华后无边无际的厌倦。那双眼睛正半阖着,浓长的墨睫垂落一小片阴影,遮住大半瞳孔,显得安静无害。
他斜倚的姿态慵懒闲散,骨节分明的手搁在盘着的腿上,白皙修长的指尖正漫不经心地揉捻着两颗剔透的琉璃棋子。那冰凉的触感和碰撞时细微的轻响,几乎是他周身唯一流露出活气的声音。
他像一幅悬在至高处的、华美又孤寂的工笔画,将周遭一切繁华反衬得如同冰冷的陪衬。
那股无形的威压,甚至比门外甬道的石壁更沉重、更致命!
压得人心脏都无法正常搏动!
这就是权倾天下、生杀予夺于一念之间、名字能止小儿夜啼的东厂督主,九千岁——虞珩。
江灼华被押至厅心,脚步微顿。她的目光扫过那极致奢华的陈设,最终落在那张绝世的侧脸上,停留了一息。
没有任何表情。无惊无惧,亦无波澜。唯有水绿色宫装垂落身侧,袖口指尖一丝未被擦净的墨绿血点痕迹,悄然晕开了一点深沉的暗渍。
“江**。”
一个柔和、舒缓、甚至带着些许暖意的嗓音突兀地在巨大而空旷的厅堂里响起,如同春日的溪流,打破了一片沉重的死寂。这声音没有刻意施加压力,却拥有一种奇异的力量,瞬间攫取了所有漂浮的思绪。
那声音的主人——斜倚在榻上的玄衣九千岁,薄唇微启,语速不急不缓,字字清晰:“你今日在镇北侯府内,当众撕毁的那幅画……夹层中取出的残图,”他那双半阖的眼慢慢掀开一条缝隙。
一泓幽深不见底的玄色冰潭,裹着吞噬万物的漩涡,毫无阻滞地穿透空间距离,牢牢锁定了厅心那个水绿色的身影。
“……现在何处?”
他的语调依旧平和,那里面蕴含的森冷威压,却足以冻结厅内每一寸空气!
没有威吓,没有疾言厉色,这简单的问句背后所代表的含义,却足以让任何人胆裂魂飞!那是足以震动整个帝国根基的滔天秘密!
无数道目光带着惊恐的探究,无声聚焦在江灼华身上。
江灼华肩背挺直,抬眸直视那道足以摧人心魄的目光。唇角却微微勾起,那弧度短促、锋利,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嘲弄。
“那图么……”她的声音不高,但在绝对死寂的空间里异常清晰。
“毁了。”
两个字,平平淡淡,如同碾碎一片枯叶。
轰!!!
无形的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浮屠阁顶楼!
尽管在场的玄甲卫士乃至侍立在角落如同雕像的灰衣老监都未曾有一人移动半分,空气的温度却骤然降至冰点。那暖融的香氛似乎也被冻结,沉重地压在心肺上。每一个人的呼吸都停滞了。毁掉?毁掉足以打败王朝的秘密?毁掉九千岁志在必得的东西?!她怎么敢?她凭什么如此狂妄!
端坐的玄衣身影,周身那层慵懒与倦意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剑气瞬间搅碎、撕裂。那低垂的眼帘猛然掀起!
那双彻底露出的眼睛——深不见底,如同蕴藏了万年玄冰的深渊!一股尸山血海般的暴戾气息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比之前那平和之下的威压强悍百倍千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毁灭意志!
那双眼睛里只剩下一种东西——
彻底抹杀的冰冷决绝!
就在这足以将人的精神彻底碾成齑粉的压力中心,江灼华再次开口了。她甚至微微向前迈了极小的一步。
“九千岁,”声音甚至带着点奇异的轻快,如同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您手上捏着的镇北侯府那条命脉账册副本……”
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虞珩搁在腿侧、指尖依然揉转着琉璃棋子的手。玄色绣着银线暗龙纹的袖口垂下,手腕处露出的骨骼轮廓清晰有力。
“……字迹不对吧?”
字迹不对?!
平地惊雷!
虞珩周身那股凝如实质、喷薄欲出的毁灭风暴,骤然一凝!那双寒潭深渊般的眼眸中,极细微地闪过一丝波动。他手中的动作彻底停住,冰凉的琉璃棋子被长指紧紧攥住,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起冷硬的白。
死寂!
更深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死寂覆盖下来!连那深海明珠镶嵌的藻井灯都似乎黯淡了一瞬。
这突如其来的、诡异的反转,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破了那张华美的画皮!所有目光都粘稠地、在江灼华平静的脸庞与督主骤然凝定的手指之间来回跳动。
虞珩看着江灼华,瞳底的玄冰在凝聚、翻涌、沉淀。片刻,一个极淡、极冷、近乎难以分辨的笑意在他唇边极短暂地浮现,又湮灭无踪。
“胆子不小。”
四个字,从唇齿间碾磨出来,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带着冰冷的钢砂感。
这不知是赞叹还是宣判的语气刚落——
“大人!北境急报!!”
一个尖锐、凄惶,带着恐惧破音的嘶喊声猛地撞破沉重死寂,如同垂死野兽的悲鸣,从厅外甬道深处猝然撕裂传来!那声音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冲刺感!
轰隆!
沉重墨玉石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撞开!狂风裹挟着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新鲜血腥气息扑面灌入!一个浑身浴血、甲胄碎裂的玄甲信使像一截被折断的枯木般猛扑进来,重重砸在大厅雪白的绒毯上!
鲜红刺目的血瞬间在厚软雪白的地毯上洇开一大片狰狞的花朵!
信使挣扎着抬起头,脸上全是血污和绝望的惊恐扭曲,一只眼球几乎被打得凸出眼眶!他死死盯着榻上的虞珩,用尽最后气力嘶喊:
“三千里加急!北境防线——!!”
“镇北侯江擎……献关……通敌!!!”
“幽云十六州……一夜尽失!!”
每一个字,都如同惊世的丧钟,重重敲碎在这浮屠阁最高处的厅堂里!敲碎了在场所有人最后一丝心防!献关?通敌?失地?!这可是……亡国灭种之罪!!!比那图与账册何止凶险千倍!
“放……放肆!胡言乱……”厅内一个角落侍立着的老监,平日里古井无波的脸上首次出现一丝惊骇的晃动,枯槁的手指指向那信使,尖着嗓子怒斥,声音却抖得变了调。
嘶——轰!
尖锐的破空声与轰然巨响,压过了那老监未完的呵斥!
不是来自那奄奄一息的信使!
是窗外!
是窗外东南方向,京城最尊贵的心脏位置——皇城大内!
一道极其刺目、猩红如血的巨大焰火,裹挟着惊心动魄的呼啸之音,猛地撕裂了沉寂的苍穹!在那道血焰上升到最高点、将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不祥的红光中时,并未消散,反而——
巨大,难以想象的巨大!
那猩红的光焰在升至顶点的瞬间,猛然爆裂开来!无数道细小尖锐、如同毒蛇獠牙般的金色符文在猩红的光爆之中狂野翻腾、凝聚,转瞬之间在半空中炸裂成一片铺天盖地的、令人灵魂战栗的金色古篆箴言巨网!
那些扭曲旋转的金色字符带着焚烧一切的暴虐力量,瞬间点亮了整个京城的夜空!煌煌烨烨!如同天帝降下倾世审判!将那至高无上的天子尊严踩在脚底,将整个大齐帝国的威严彻底燃烧殆尽!
噗通!噗通!
厅堂内,几个修为略浅的卫士,在那如同实质般压下的煌煌金光扫过瞬间,便双眼翻白,浑身抽搐地口喷鲜血,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直挺挺地栽倒在地!神魂遭受重创!
“神……神谕……诛神箴言!护城大阵……破了啊——!!!”
那浴血的信使在金光扫过的瞬间,浑身剧烈抽搐,凸出的眼球死死望着窗外那宛如神罚的金红苍穹,发出最后一声绝望到变形的嘶吼,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彻底瘫软下去,气绝身亡!只剩一滩刺目的血污在那无边的、灭顶的神威红光中,触目惊心!
皇城大阵……破了?!
神谕现世?!
诛神箴言?!
天……塌了!
这不再是朝堂倾轧,这是社稷倾覆在即!是天道降下了绝杀的檄文!所有人,无论身份高低,在这一刻都感到一股源自天地本源的恐怖力量如冰山压顶而来!血液似乎被冻结,灵魂都在发出无声的尖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