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莲心没在家里多待。
她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带上所有重要证件,还有昨天卖手表戒指换来的九十二块钱,直接去了单位房管科。
房管科在一栋旧办公楼的一楼,办事员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姓王,戴着副老花镜,正在登记什么表格。
“王姐。”何莲心走进去,声音平静。
王姐抬起头,看见是她,愣了一下:“何师傅?你怎么来了?”
何莲心在机械厂上班,是三级钳工,技术不错,人也勤快,单位里认识她的人不少。
“我想问问,我家那套房子,使用权能**吗?”何莲心开门见山。
王姐又愣了一下:“**?你们家那套……是张副营长的福利分房啊,你要**?”
“对。”何莲心从包里拿出那张使用权证,放在桌上,“我和张清旭要离婚了,这房子我不想留。”
王姐的眼镜差点滑下来。
她赶紧扶了扶,压低声音:“何师傅,这话可不能乱说!你们俩……真过不下去了?”
何莲心点点头,没多说。
王姐看了看她脸上的伤,又看了看她平静得过分的表情,叹了口气。
“按理说,这房子是你们夫妻共同的福利,要**,得双方同意签字。”她说,“但如果是离婚分割财产……那得看离婚协议怎么写的。”
何莲心早有准备。
她从包里拿出离婚协议复印件,翻到财产分割那一页,指着上面那行字:“协议里写了,房子归我。我现在想把使用权**出去,换成现钱,行不行?”
王姐凑近看了看,眉头皱起来。
“这……张副营长签字了?”
“还没有。”何莲心实话实说,“但他迟早得签。”
王姐沉默了一会儿。
她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十几年,见过太多夫妻为了房子闹得头破血流。但像何莲心这样,冷静得像个局外人,主动要把房子让出去的,还是头一回见。
“何师傅,你可想清楚了。”王姐认真地说,“现在房子多紧张啊,你们那套虽然旧了点,但地段好,面积也不小。你要是**了,以后再想分房可就难了。”
“我想清楚了。”何莲心说得很肯定,“王姐,我现在需要钱。越快越好。”
王姐又看了她一眼,最后点了点头。
“行,我帮你问问。”她说,“正好,后勤科老陈的儿子要结婚,急着找房子。他们家条件不错,应该能出个好价钱。不过……”
她顿了顿:“这**手续,得张副营长签字同意才行。你要是能让他签字,这事儿就好办。”
何莲心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让王姐心里莫名一紧。
“他会签的。”何莲心收起协议,“麻烦王姐先帮我联系。我这边处理点别的事,很快就好。”
离开房管科,何莲心直接去了市人民医院。
挂的是妇科。
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号时,她能感觉到肚子里那个小生命的存在。
很微弱,但真实。
前世,她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高兴得哭了整整一夜。她觉得这是上天给她的礼物,是让她坚持下去的希望。
结果呢?
孩子生下来,张清旭看了一眼,说:“怎么是个丫头?”
然后就再也没抱过。
孩子从小体弱多病,她一个人抱着去医院,一个人守着输液,张清旭永远在忙——忙着工作,忙着“照顾”方虹。
孩子六岁那年,发高烧到四十度,她急得满嘴燎泡,打电话到张清旭办公室。
接电话的是方虹。
“清旭哥在开会呢,很重要的会。”方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莲心姐,孩子发烧你带去医院就好了呀,别总打扰清旭哥工作。”
她当时气得浑身发抖,却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孩子烧成了肺炎,住院半个月。
张清旭只来看过一次,待了不到十分钟,说:“你怎么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
那一刻,何莲心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是不是我真的不够好?
是不是我真的不配当母亲?
现在,她知道了。
不是她不够好。
是那个男人,根本不配当父亲。
“18号,何莲心。”护士叫号了。
何莲心站起身,走进诊室。
手术安排在当天下午。
医生是个四十来岁的女大夫,姓刘,看了她的病历,又看了看她脸上的伤,沉默了很久。
“你想好了?”刘医生问。
“想好了。”何莲心躺在手术台上,声音很平静。
“你爱人知道吗?”
“知道。”何莲心顿了顿,“但他同不同意,不重要。”
刘医生又看了她一眼,没再多问。
打了麻药,意识开始模糊。
何莲心闭上眼睛,前世的一幕幕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闪过。
孩子出生时皱巴巴的小脸。
第一次叫她“妈妈”时奶声奶气的声音。
发烧时滚烫的额头,和紧紧抓着她手指的小手。
还有最后,孩子十五岁那年,站在她病床前,眼神冰冷地说:“我恨你。为什么你要这么软弱?为什么你要让我在这样的家庭长大?”
是啊,为什么?
因为她以为忍让能换来安宁。
因为她以为牺牲能换来爱。
因为她错了。
眼泪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的头发里。
麻药生效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是在观察室。
小腹传来阵阵钝痛,身体虚弱得连抬手都费劲。
但奇怪的是,心里却一片清明。
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像斩断了最后一根枷锁。
终于,彻底干净了。
和过去,和那个男人,和所有不该有的羁绊,都干净了。
护士扶她坐起来,递给她一杯红糖水:“慢慢喝。观察一个小时,没什么问题就可以走了。”
何莲心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
温热的糖水顺着喉咙流下去,暖意一点点蔓延开来。
她忽然想起前世,也是在这个医院,也是这个观察室。
那时她刚做完胃癌手术,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张清旭来了,站在床边,说了三句话:
“医药费单位能报销多少?”
“你还能活多久?”
“家里的存折放哪儿了?”
然后他就走了,说单位有事。
何莲心当时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心死。
现在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观察时间到了,护士扶着她下床。
脚步虚浮,每走一步小腹都像被撕扯着痛,但她咬牙撑着。
走出观察室,走廊里刺眼的白炽灯光让她眯了眯眼。
然后她就看见了那个人。
张清旭。
他站在走廊尽头,脸色铁青,眼睛里布满血丝,整个人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显然,他知道了。
知道了她来医院,知道了她要做什么。
“何、莲、心!”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大步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真敢?!”
他的手劲很大,抓得何莲心生疼。
但她没挣扎,只是抬起头,看着他。
因为失血,她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我为什么不敢?”她轻声问。
张清旭被她这眼神看得心里一寒,手上的劲不自觉地松了松。
“那是我的孩子!”他低吼,“你凭什么不跟我商量就……”
“你的孩子?”何莲心笑了,那笑容苍白而讽刺,“张清旭,你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个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