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急脚与公案庆历四年的孟夏,汴京像是被浸在滚水里的茶饼,蒸腾着化不开的湿热。
巳时刚过。御街旁的“快足坊”外,施余言将最后一只竹编食盒捆在独轮车侧,
竹笠沿的汗珠子坠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团深色,转瞬就被热风烤干。“余言,
这趟送御史台,崔大人府上的蜜煎樱桃,可别洒了。”坊主王二隔着门板喊,
声音混着里面伙计们的笑骂,“听说崔大人今早参了枢密院的李相公,
正等着这口甜水败火呢。”施余言“嗯”了一声,推着车拐进巷口。独轮车的木轴吱呀作响,
和着他草鞋踩过路面的声音,倒比沿街叫卖的货郎更有规律。他在汴京做“急脚”三年,
从最初连御街东西都分不清,到如今闭着眼能数出二十七条近路,
靠的就是这双能踏遍九衢十二巷的脚。御史台在马行街北段,离得不远。
施余言抄了条穿城而过的暗巷,这里原是前朝禁军的马道,如今成了急脚们的专道,
两侧墙根堆满了各家坊铺的杂物,墙角的青苔被车轮碾出两道浅痕。他推着车快步走,
竹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
和唇角那道不太明显的疤——三年前从岭南逃回来时,被野狗咬伤的。快到巷口时,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前方传来,带着金属碰撞的脆响。施余言下意识往墙根靠了靠,
抬头便见几个身着绿袍的公人快步走过,腰间的铜鱼袋撞着刀鞘,神色慌张。
为首的那人他认得,是开封府的捕头周虎,平日里横得像头蛮牛,此刻却眉头拧成个疙瘩,
连带着走路都有些踉跄。“……就在里面,提刑官大人已经到了,周头,您可赶紧着吧。
”一个小捕快的声音飘过来。“知道了!”周虎粗声应着,“死的是兵部主事刘大人,
昨儿还在瓦子里听戏呢,今早就直挺挺躺自家书房了,邪门得很!”施余言的推车顿了顿。
兵部主事刘从安,这个名字像根细针,轻轻刺了下他的太阳穴。他记得这个名字,
十年前父亲被定罪的卷宗上,签押的官员里,就有这个名字。
巷口的风卷着马行街的喧嚣涌进来,施余言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那点异样,继续往前推。
急脚管不了官家事,他只消把樱桃送到御史台,领了这趟的工钱,
晚上就能去东角楼买块胡饼。御史台的门房认得他,挥挥手让他从侧门进。
施余言推着车穿过天井,正撞见几个吏员围着个穿绯色官袍的年轻男子说话。
那男子背对着他,身形挺拔如松,乌纱帽的帽翅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声音清冽,
像淬了冰:“刘主事的书房,除了书案上的茶盏,还有什么异动?”“回池大人,
”一个吏员躬身道,“窗棂有撬动的痕迹,但地上没有脚印。最怪的是,
刘大人手里攥着半枚……半枚生锈的兵符碎片。”“兵符?”男子转过身来。
施余言的目光恰好撞上他。那是张极年轻的脸,约莫二十三四岁,眉眼深邃,鼻梁高挺,
唯独唇线抿得太紧,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胸前的鱼袋,银质的,
按品级该是从六品——能在这个年纪当上提刑官,又被称为“池大人”,
汴京城里只有一个人,新调来的提点刑狱司池焰。传闻池焰是翰林学士欧阳修的门生,
去年在江南**了十数桩冤案,手段狠厉,断案如神。只是施余言没料到,
这人竟年轻得如此扎眼。池焰的视线扫过来,落在施余言和他车上的食盒上,
眉头微蹙:“这里不是杂役该来的地方。”门房赶紧跑过来:“大人,这是快足坊的急脚,
给崔御史送吃食的。”池焰“嗯”了一声,没再看他,转头对吏员道:“备车,去刘府。
”说罢抬脚便走,绯色官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淡淡的墨香。
施余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外,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车把。
兵符碎片……刘从安死时攥着那东西,是巧合,还是……“哎,你愣着做什么?
崔大人还等着呢!”门房推了他一把。施余言回神,应了声,推着车往崔御史的值房去。
送完樱桃,领了钱,他没直接回快足坊,反倒绕去了刘从安府邸所在的西角巷。
刘家门外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被公人拦在街对面。施余言混在人群里,踮脚往里看。
府门大开着,几个仵作模样的人正抬着担架往里走,担架上盖着白布,隐约能看出人形。
“听说了吗?刘大人是被人用毒箭射死的!”“不对,我家邻居是刘家的厨子,
说大人死在书房,身上连个伤口都没有!”“邪门了……前儿个礼部的张主事,
不也是在自家院里没了吗?说是突发恶疾,现在看来,怕是……”议论声嗡嗡地传进耳朵,
施余言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礼部张主事,也是当年签押父亲案子的人之一。一个“恶疾”,
一个“离奇死亡”,相隔不过半月。这时,一辆青帷马车从街角驶来,停在刘府门前。
车帘掀开,池焰走了下来。他换了身常服,素色锦袍,却依旧掩不住那股冷冽的气场。
周虎迎上去,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池焰听完,脸色更沉,抬脚进了府。
施余言转身挤出人群,快步往回走。独轮车还停在御史台外的巷子里,他推着车,
脚步却不像来时那般轻快。风里似乎多了点什么,不是暑气,是山雨欲来的腥气。
回到快足坊时,日头已经偏西。王二见他回来,扔过来一块胡饼:“今儿怎么去了这么久?
御史台那边出事了?”“嗯,刘主事死了。”施余言咬了口胡饼,面无表情。“哦,
那个刘从安啊。”王二撇撇嘴,“前阵子还听说他在金明池包了画舫,搂着歌姬喝酒呢,
报应来得真快。”他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听说……是提刑官池大人亲自查这个案子?
那可是个厉害角色,去年在苏州,连知府的小舅子都敢办,你在御史台见着他了?
”施余言点头:“见着了。”“看着怎么样?”“……挺冷的。
”王二笑了:“当官的不都那样。对了,明儿一早有趟活,送开封府,
给……好像就是给池大人的,说是他点了城南那家的羊肉汤。”施余言捏着胡饼的手紧了紧,
含糊道:“知道了。”夜里,施余言躺在快足坊后院的通铺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同屋的伙计们鼾声此起彼伏,他却睁着眼,望着屋顶的破洞。月光从洞里漏下来,
照在他手背上——那里有块浅褐色的疤,是十年前被押送的官差用鞭子抽的。父亲施靖远,
当年的邕州知州,在侬智高叛乱时战死沙场,却被人扣上“通敌”的罪名,尸骨无存,
家眷流放岭南。十岁的施余言在流放路上逃了出来,像条野狗一样活了十年,
三年前才敢回到汴京,隐姓埋名,做了个急脚。他以为只要藏得够深,就能等到风平浪静。
可张主事和刘从安的死,像两块石头投进死水,搅起了他心底积压十年的恨与疑。
那半枚兵符碎片……父亲当年镇守邕州,手里握的正是兵部签发的兵符。施余言悄悄起身,
从床板下摸出个用油布包着的小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半块褪色的玉佩,刻着个“施”字。
这是他从岭南带回来的唯一念想。他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低声呢喃:“爹,
是不是你回来了?”窗外的梆子敲了三下,三更天了。施余言把玉佩收好,躺回床上,
闭上眼。明天要去开封府送羊肉汤,送给他见过的那个最冷的官。或许,能从他那里,
听到些更有用的东西。天刚蒙蒙亮,施余言就提着食盒往城南去。
那家羊肉汤铺是汴京老字号,老板认得他,笑着往汤里多撒了把香菜:“给官老爷送的,
可得趁热。”施余言应着,快步往开封府走。晨光透过薄雾,给朱红色的府门镀上了层金边,
门口的石狮子瞪着铜铃大眼,看着他走近。通报后,一个小吏领着他往后院走。
穿过几重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院里种着几株石榴树,花开得正艳。
小吏指了指正屋:“池大人在里面看书,你进去吧。”施余言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屋里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书架,池焰正坐在桌前看书,手里拿着支毛笔,
似乎在批注着什么。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到是施余言,略有些意外,
随即放下笔:“东西放下吧。”施余言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热气腾腾的羊肉汤,
配着刚出炉的油饼,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池焰的目光在汤碗上顿了顿,
落回施余言身上:“你是……昨天在御史台的那个急脚?”“是。”施余言低着头,
声音不高不低。“叫什么名字?”“施余言。”池焰没再说话,拿起汤匙舀了口汤。
施余言站在一旁,眼角的余光瞥见桌上的卷宗,封皮上写着“刘从安案”三个字,
旁边还压着张纸,上面画着个模糊的图案,像是半枚碎片。“你识字?”池焰忽然问。
施余言心头一跳,赶紧收回目光:“不认得多,就认识几个数字,记送货地址用的。
”池焰“哦”了一声,没再追问,自顾自地喝着汤。屋里静得只剩下汤匙碰碗的轻响,
施余言觉得后背有些发紧,正想告退,却听池焰开口了:“昨天你在御史台,
听到我和吏员说话了?”施余言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抬起头,对上池焰的眼睛。
那双眼睛很亮,像淬了冰的刀子,仿佛能看穿人心里的勾当。他沉默了片刻,
缓缓点头:“听到了几句,关于……兵符碎片。”池焰放下汤匙,
身体微微前倾:“你一个急脚,对官场上的事,倒是挺上心。”“不是上心,
”施余言的声音很稳,“只是……我前阵子给刘大人送过一次外卖,在他家门口,
见过一个人。”“谁?”“一个穿灰袍的老者,背着个药箱,看着像个郎中,
却在刘府门口徘徊了很久,还往里面扔了个纸团。”施余言顿了顿,补充道,“那天是初十,
张主事刚死的第二天。”池焰的眉头蹙了起来:“你为何现在才说?”“我只是个急脚,
”施余言低下头,声音里带着点刻意装出来的怯懦,“这种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想着大人在查案,或许……或许有用。”池焰盯着他看了半晌,
那目光锐利得像是要把他从里到外剖开。施余言一动不动,手心却已经沁出了汗。良久,
池焰才移开视线,拿起桌上的纸,上面正是那半枚兵符碎片的图样:“你再想想,
那郎中还有什么特征?”施余言想了想:“左手缺了根小指。”池焰的眼神骤然一紧,
在纸上飞快地写了几个字,然后对门外喊:“周虎!”周虎立刻跑了进来:“大人?
”“去查,汴京所有左手缺小指的郎中,尤其是初十那天在西角巷附近出现过的。
”池焰把纸递给他,“一刻也别耽误。”“是!”周虎接过纸,匆匆跑了出去。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池焰看着施余言,语气缓和了些:“你叫施余言是吧?
这次若真能查到线索,开封府不会亏待你。”“不敢求赏,”施余言低着头,
“只是希望大人能早日查清案子,还死者一个公道。”说罢,他微微躬身,转身退出了屋子。
走出开封府的大门,施余言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阳光刺眼,
他却觉得心里一片冰凉。左手缺小指的郎中,那是他编的。但他知道,
池焰一定会查到些什么。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十年前的那桩案子,
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秘密。而现在,那些秘密,正随着一个个死者的出现,慢慢浮出水面。
他抬头望向远处的皇宫,飞檐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却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随时可能吞噬一切。
施余言握紧了拳头,转身汇入了汴京早市的人潮中。他的独轮车还停在街角,
车斗里空空如也,但他知道,从今天起,这辆车要载的,就不只是食盒了。
第二章雨夜与旧痕周虎带着捕快们查了三日,
汴京城里所有左手缺小指的郎中都被盘查了个遍,却没找到施余言描述的那人。
消息传回开封府后院时,池焰正对着刘从安案的卷宗出神,案头的羊肉汤早已凉透。“大人,
那施余言该不会是信口胡诌吧?”周虎抹着额头的汗,粗声粗气地说,
“小的们把城东到城西的药铺、医馆翻了个底朝天,别说缺小指的郎中,
连断了半截食指的都没几个沾得上边。”池焰没抬头,
指尖在卷宗上划过“兵符碎片”四个字:“他若想诓骗,大可编个更难查证的身份,
何必说‘郎中’这种一查便知的行当?”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周虎,“再去查,不止是郎中,
所有左手缺小指的人,无论职业,都要查。
”周虎愣了愣:“那范围可就大了……”“范围再大也得查。”池焰的语气不容置疑,
“刘从安死时攥着兵符碎片,
张主事死前曾在书房焚烧过一批旧文书——这两桩案子绝非偶然,背后一定有人在清理痕迹。
施余言说的那人,说不定就是传递消息的‘手’。”周虎不敢再劝,应了声“是”,
转身又带着人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池焰一人。他起身走到窗边,
望着外面淅淅沥沥下起的小雨。入夏的雨来得急,转眼间就从牛毛变成了瓢泼,
打在石榴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这雨,倒像是十年前岭南的雨。那年他刚中进士,
随恩师去岭南巡查,也是这样连绵的雨天,道路泥泞,瘴气弥漫。
恩师指着卷宗上“施靖远通敌”的字样,叹着气说:“武将拥兵自重,终是祸患啊。
”那时他信了。直到去年在苏州**冤案,无意中发现一份旧档,记载着侬智高叛乱时,
有份加急军报在送往汴京途中“遗失”,而那份军报的押送者,
正是如今的兵部侍郎——当年吕夷简的门生。一个念头在他心底盘桓了许久:施靖远的案子,
或许真有蹊跷。雨越下越大,院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池焰回头,见施余言站在廊下,
手里提着个食盒,竹笠上的水珠顺着边缘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积了一小滩水。
“王二说大人这几日都在府里,让我送些热食过来。”施余言把食盒放在门边的石桌上,
“刚出锅的胡饼,还有碗姜母鸭汤,驱驱寒。”池焰看着他。这几日他让小吏去查过施余言,
只知道他三年前从岭南来,在快足坊做急脚,沉默寡言,手脚麻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干净得像张白纸,反而透着不寻常。“周捕头没找到你说的人。”池焰开门见山。
施余言似乎并不意外,低头用手指蹭了蹭竹笠边缘的水渍:“或许是我记错了。
急脚见的人多,日子久了,脸和特征难免混在一起。”“哦?”池焰走近几步,雨声太大,
他的声音不得不提高些,“那你为何偏偏记着‘左手缺小指’?
”施余言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抬起头,
脸上带着点局促的笑:“因为……看着吓人。前阵子在瓦子里见个断指的乞丐,
被孩子们扔石头,印象深了些,许是混了。”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池焰却没接话。雨幕中,
施余言的脸大半藏在竹笠阴影里,只有那道唇角的疤清晰可见,被雨水打湿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