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婉君连脚步都未曾向前迈一步,也没有要让梁一禾进屋檐躲雨的意思。
她看向王斌。
“这是我堂姐,梁一禾,和你提过的。她小时候命不好……家里人帮着张罗介绍了一门好亲事,但我这姐姐啊,心气儿挺高,就是不肯嫁。”
梁婉君上下打量了梁一禾的穿着,慢悠悠说道:“离开梁家这多年,一禾姐还借住在舅舅家吗?”
“嗯。”
“不过……听说你一直跟舅舅在岭南做生意?个体户嘛,终究是不如找个好人家嫁了。”
王斌看着浑身湿漉漉的梁一禾,眉头一皱,用手帕捂了捂口鼻,像是看见了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里的乞丐一般。
但仍然彬彬有礼说道:“你们姐妹多年没见,我先不打扰了。”
他说完便向梁一禾微微点头,转身向招待所大堂大步走去。
即便王斌装出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梁一禾仍然从他的眼中捕捉到了嫌弃,一种对她这种底层人民的厌恶。
“你念的……京城对外经贸大学?”
“是啊。”梁婉君轻笑,面上带了点谦虚意味,“那时运气好,恰巧赶上学校扩招,才勉强考上……”
“可你高三最后模拟考试,都不够本科分数线!”
梁婉君愣住,面上虽仍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但眼神却冷淡了下来。
“你这人啊,记性还是这么好,但有些人命里就是不适合上大学……你说对吧——灾星?”
这两个字重重落在梁一禾心上,她以为离开梁家多年,早就摆脱了这两个字。
梁一禾小时候经常被奶奶叫“灾星”,说她在娘胎肚子里就克父,才导致父亲失足掉进渭河淹死。
也正因如此,梁一禾从小就要像丫鬟一样伺候着她这好堂妹,就像是在给梁家赎罪一般。
梁一禾站在雨里,而梁婉君站在屋檐下,仿佛隔着一道阶层的天堑,不可跨越。
一时寂静。
梁婉君好笑的看着这个和她同一天出生的姐姐。眼中不屑的神情毫不掩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那个只配给她提鞋的梁一禾。
“是你偷了我的名字去上大学吧!你就这么没出息?你真不怕我登报检举你?”梁一禾嗓音微哑,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才问出口?我都替你惋惜。”梁婉君语气温柔,眸中却藏着寒意。
“……”
“放心去举报吧——”梁婉君换上一副有恃无恐的表情,“对了,李瑛婶子还住在梁家偏院吧?最近总是下暴雨,她一个人住那么偏,万一漏雨断电了,多难啊……”
这分明是威胁!
梁一禾的心脏像是被一双大手骤然攥紧,双眼发红。
妈妈还住在梁家偏院老屋中。
且不说她这个堂妹夫年纪轻轻就已经从基层科员提升至副科干部,家世背景肯定不简单。
甚至就连大伯,前几年也被村里提拔为村委会委员,虽不是多大的官,但在村里照样吃得开,抹得圆。
而她梁一禾呢,一个性格软弱,做小买卖为生的个体户罢了。
这些人想要收拾自己和妈妈,就如同踩死两只蚂蚁一般简单。
她的嘴唇颤了颤,终究没能说出那句“你敢!”,连说句狠话的勇气,她都没有。
梁婉君看着她低下头,一副认命的模样,“咱奶说了,福星和灾星不能乱了位置。”
梁一禾沉默,转身,一脚踏上三轮车的踏板,生锈的链条吱吱作响,回头轻飘飘道:
“偷来的人生,总归不是自己的,会还的!”
话音落下,她猛地一蹬脚,车轮卷起一道泥水,狠狠泼在那洁白干净的真丝衬衣上。
梁婉君面色不变,轻轻抚去被溅湿的衣角,漂亮的眉眼沉静如水,目光却盯着那道愈行愈远的身影。
***
天色暗得很快,梁一禾奋力踩着那破旧的三轮车,心中回响着梁婉君那句轻描淡写的话——
“福星和灾星不能乱了位置。”
像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她的心里,慢慢搅着……
她加快蹬三轮的步伐,她要赶在天黑透之前回到家。
舅舅家住在向北的仁义村里,需要穿过渭河村那座老石桥。
雨下得很大,桥面很窄,前轮碾过积水时,她听见“砰”的一声——像是车轮撞到石头上。
她整个人都腾空了半秒,人也摔向了桥侧的石堆,膝盖和手肘都磕到石头尖角上,疼得她额头瞬间冒了一层冷汗。
梁一禾挣扎着起来,耳边全是风雨的呼呼声,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模糊的脚步声。
还没等她回头,只感觉肩膀被轻轻一推——
力道不重,但刚好让她重心不稳,脚下一滑,整个人翻进了渭河里。
七月的暴雨混着山上冲刷下来的泥沙,河水也变得灰白浑浊,梁一禾跌进去的瞬间,耳朵、咽喉和鼻息就被河水死死封住,甚至还没来得及挣扎。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连同她刚得知的秘密。
……
……
……
天地在瞬息间翻转。
冰冷的河水裹挟着泥沙扑面而来,刺骨的凉意直钻进骨缝。河水迅速灌满她的肺叶,窒息的恐惧感让她四肢乱挥,却愈发沉重。
她逼迫自己睁大眼睛,竭力想看清是谁在岸边将她推下!
可视线在水波与惊惶中扭曲,那人的面孔越发模糊,越是想看清,就越是被一层层水幕遮掩。
算了,不挣扎了,反正这辈子过得并不开心……
就在此刻,一股大力从水底骤然伸来!
像要撕开黑暗般,猛地将她从冰冷的深处拽起,硬生生将她扯回人世间。
往昔的回忆潮水,终于在这一刻退去。窒息感消散,随之而来的是长久未有的清醒。
梁一禾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泪水与冷汗交织,浸湿了半个凉席,每一次呼吸都烧得五脏六腑疼。
她蜷缩着身体,眼眸一寸寸聚焦——房梁、土墙、炕头搁着那只搪瓷脸盆,还有她再熟悉不过的……布书包?
恍惚间分不清此刻究竟是梦魇,还是另一个轮回的开端。
梁一禾坐起身,目光触及窗棂上的红双喜,眨眼间竟然消失不见了。
来不及多想,院墙外那头响起一道女声,夹杂那熟悉又烦人的腔调:
“哎呦,婉君就是天生的学习胚子,我都不舍得她干一点活呢!那拿笔的手啊,可不敢伤着咯!”
大伯娘王秀芳的声音穿过院墙,夹着几分得意,“我们家婉君这次考得好啊!连村长都说,婉君的作文要是拿去县里参赛,怕是能拿奖嘞!”
梁一禾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大伯娘那副眉飞色舞的样子。
她侧耳听着,嘴角轻轻一勾。凭她哪来的本事?
每逢月考前,梁婉君都会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让自己教她。吃准了自己是个懦弱至极的包子性格,根本不会反抗,每晚点灯熬夜给她写备考要点。
“我回头给你拿俩鸡蛋。”梁婉君每次都这么说。
那是她的“报酬”,当然也是大伯家的残羹冷炙。
妈妈李瑛每次都红着眼睛骂她,“别再捡人不要的东西回来!我们不是要饭的!就算是一个人,妈也能把你养活长大!”
可惜她当年傻,只把这些当成亲人间的维系,好让大伯家多接济自家一些,如今想来,不过是将她当成白得功劳的垫脚石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