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乌城郊的清晨,带着一股潮湿的泥土腥气。
破旧的平房里,光线昏暗。
阳光费力地从布满蛛网的窗格子里挤进来,在空气中投下几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翻飞起舞。
陈东是被一阵浓烈刺鼻的味道熏醒的。
他睁开眼,发现哥哥陈默早已起身。
陈默正蹲在屋子中央,面前摆着昨晚那个装柴油的铁皮桶,一个破脸盆,还有一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包装简陋的“白猫”牌洗涤灵。
“哥,你起这么早……这是要干嘛?”陈东揉着眼睛坐起来,声音里还带着睡意。
陈默没有回头,只是专注地做着手里的事。
他先往脸盆里倒了小半盆清水,然后挤进去小半瓶洗涤灵,用木棍快速搅拌,直到水面泛起一层密集的白色泡沫。
做完这些,他才拿起那个油腻的铁皮桶,以一种极其平稳的姿态,将桶里那浑浊的柴油,缓缓地,呈一条细线,倒入正在搅拌的肥皂水里。
随着木棍的搅动,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与水泾渭分明的柴油,竟然被那些泡沫包裹,分解成无数细小的油珠,均匀地悬浮在水中,形成了一种牛奶般的灰白色乳浊液。
那股刺鼻的柴油味,也被洗涤灵的廉价香精味中和,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这是……乳化。”陈默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柴油直接用,伤手,味道也散不掉。把它变成这样,才能用。”
陈东愣愣地看着那盆液体,他听不懂什么叫“乳化”,但他看得懂,哥哥正在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处理着这些东西。这种感觉,就像在看村里的赤脚医生配药,神秘又让人敬畏。
“好了,别愣着,过来帮忙。”陈默站起身,从墙角拿起一沓干净的棉布。
接下来的工作,是漫长而枯燥的。
陈默向陈东演示了一遍流程。
先把成捆的尼龙**解开,一双双铺平。然后用棉布蘸取那盆乳白色的液体,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要均匀地,顺着同一个方向,在**的表面薄薄地擦拭一遍。
擦完之后,立刻将**扔进旁边装满干燥草木灰的纸箱里,用手抓起草木灰,像给食物裹面粉一样,将整双**均匀覆盖。
最后,把裹满草木灰的**取出来,抖掉多余的浮灰,挂在屋里拉起的铁丝上晾干。
“看明白了吗?”陈默问。
陈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起来不难,就是擦擦抹抹。
“哥,你放心,交给我!”他拍着胸脯,拿起一块棉布,学着陈默的样子干了起来。
然而,上手之后,他才发现这活儿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蘸的乳液多了,**变得湿哒哒的,一进草木灰箱子就结成一坨,根本抖不散。蘸少了,又覆盖不均匀,擦得斑斑点点。
不到半个小时,陈东就弄废了七八双**,自己搞得灰头土脸,手上脸上全是灰黑的油泥。
他有些烦躁地把手里的棉布一扔:“哥,这活也太难干了!要不我们还是直接泡吧,一双一双擦,这几千双得干到猴年马月去!”
陈默停下手里的活,拿起一双陈东弄废的**。那双**因为乳液过量,草木灰结成了硬块,黏在上面,看起来就像一块长了霉斑的抹布。
“直接泡,油渗进纤维里,就不是油光,是油腻了。而且干不了,永远都是黏糊糊的。”
他把废掉的**扔到一边,没有责备,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我们没有第二次机会,小东。这一千二百块,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陈东的脸瞬间红了。他看着哥哥脸上专注的神情,和那双虽然也沾了油污,但动作始终精准稳定的手,一股羞愧感涌上心头。
是啊,哥哥把全部的希望都押在了这里,自己怎么能因为一点困难就打退堂鼓。
他默默地捡起棉布,深吸一口气:“哥,我再试试。”
这一次,他不再急躁。他仔细观察着陈默的每一个动作,控制着手上的力道,感受着棉布的湿度。
失败了,就再来一次。
渐渐地,他找到了窍门。他手下的**,也开始变得均匀、平整。
兄弟二人,就在这间破败、充满异味的平房里,开始了他们秘密的“工业生产”。
没有机器的轰鸣,只有棉布摩擦**的沙沙声,和抖落草木灰时扬起的烟尘。
时间在重复的劳动中悄然流逝。
从清晨到正午,又从正午到黄昏。
他们饿了,就啃几口从镇上买来的干硬馒头。渴了,就喝几口水缸里带着铁锈味的凉水。
陈东一开始还觉得新奇,干到后来,手臂酸痛,腰都直不起来,整个人都麻木了。他唯一的感觉,就是累,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柴油混合着香精的味道。
他有好几次都想放弃,但每次看到身边沉默劳作的哥哥,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哥哥比他做的更多,更快,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终于,当屋外的光线彻底暗淡下来,只能依靠一盏十五瓦的昏黄灯泡照明时,第一批晾晒的**,终于干透了。
“哥,干了!”陈东指着铁丝上那些灰扑扑的东西,声音里带着一丝解脱的兴奋。
陈默放下手里的活,走到铁丝前,取下一双。
他拿着那双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走到灯泡底下。
“小东,过来。”
陈东凑了过去,心脏不自觉地开始加速跳动。
他知道,决定他们命运的时刻,到了。
陈默还是和昨天一样,两手抓住**的两端。
然后,用力一抖。
“哗啦——”
比昨天更壮观的景象出现了!
在灯泡昏黄的光线下,无数细密的灰色粉尘,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从**的纤维中脱离,纷纷扬扬地飘散下来,在光束中形成了一片短暂的、梦幻般的星云。
而那双被抖落了所有尘埃的**,在这一刻,彻底展露了它的真容。
它活了过来!
那不再是尼龙,那是一片流动的、暗夜里的光。油润、丝滑、厚重。每一寸纤维,都仿佛在贪婪地吸收着灯光,然后转化成一种内敛而又奢华的幽光,在表面静静地流淌。
陈东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了。
他伸出手,颤抖着,像是要去触摸一件神圣的艺术品。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的瞬间,一种冰凉、致密、滑不留手的触感传来,让他浑身都过电般地颤栗了一下。
“我的天……”他喃喃自语,眼睛里倒映着那炫目的光泽,“哥……你……你就是个妖怪!”
除了妖怪,他想不出任何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哥哥。
能把一块钱三双的破烂货,变成眼前这种他完全看不懂原理的奢侈品,这不是妖怪是什么?
陈默没有理会弟弟的惊叹。
他把手里的成品递给陈东,自己又转身取下一双,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哗啦!”
又一片光芒在昏暗的屋子里绽放。
“哗啦!”
“哗啦!”
一双又一双的“油光**”,在兄弟俩的手中诞生。
很快,那张破旧的木床上,就堆起了一座闪闪发光的小山。
陈东彻底疯狂了。他忘记了疲惫,忘记了酸痛,也忘记了那难闻的气味。他像一个打了鸡血的战士,不知疲倦地从铁丝上取下干透的**,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它们抖落出最耀眼的光芒。
他抱着那堆丝滑的“宝贝”,在上面打滚,笑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
“发了!哥!我们这次真的发了!哈哈哈哈!”
看着弟弟狂喜的样子,陈默的脸上也难得地浮现出一抹笑意。他靠在墙上,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忙碌了一整天,他们一共改造出了五百多双“油光**”。
夜深了,陈东的兴奋劲儿终于过去,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躺在另一堆还没来得及改造的普通**上,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陈默却没有睡。
他坐在那堆闪光的“**山”旁边,借着微弱的灯光,一双一双地检查着,把有瑕疵的挑出来,放到一边。
他的目光,穿过这些即将为他带来第一桶金的商品,投向了更遥远的北方。
东西是造出来了,而且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但是,这只是第一步。
他看着身边那几个巨大的纸箱,眉头微微皱起。
五千双**,体积太大了。
他和陈东两个人,目标太明显。从义乌到黑河,几千公里的路程,坐火车要转好几次车,中间会遇到多少检查,多少眼红的人,都是未知数。
在89年,带着这么多“投机倒把”的货物进行长途贩运,风险极高。一旦被查抄,就是血本无归。
“怎么把这些货,安全、隐蔽地运到目的地?”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压在了陈默的心头。
这,或许比制造它们,要困难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