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一下子扣住头顶的时候,赵清清连喊都没来得及喊。冰凉的水灌进鼻腔,冲进喉咙,
她本能地去挣扎,指甲死死抠着水边的青苔石头,石头上滑得像抹了油。
头皮被一只粗糙的手拽着往下按,那只手沾了泥,指节顶在她后脑勺,纹路清清楚楚。
耳边是水声,也是人声。“老李家祖宗保佑。”女人压着嗓子,气还算匀,“这一回赔下来,
咱家就翻身了。”那是李春花。她婆婆。赵清清肺里像塞了一团火,又被冷水一遍遍浇灭。
胸口炸裂似的疼,她张嘴想骂,嘴里全是腥咸的水,顺着喉咙往里灌。她用尽力气往岸上蹬,
腿上被什么缠住了,像是水草,又像是谁的手。她乱抓,指尖蹭到一截粗糙的绳子,
绳子上有结,硌得手心生疼。那是红的。在浑浊的水光里,那一小截红,比血还艳。
赵清清脑子里突然闪了一下——三年前,她外婆塞给她的“保命红绳”,说是“压煞用的”。
“别怪我。”岸上的女人继续说话,“怪就怪你命贱,还能替家里沾财。
”有手机拨号的提示音。水面上方,传来一阵含笑的客气声:“喂,保险公司吗?
我是李大强他妈。对,对对,前阵子买的意外险,就是那个给我家儿媳妇买的,
她……她掉水库里了……”赵清清耳朵“嗡”的一声。原来是这样。她拼命抬头,
眼前一片灰白。水面上有东西晃动,像是纸人,又像是穿着白裙子的女人,
站在水面上看着她。冷水一点点灌满她的胸腔,脑子里的声音越来越远。
“你欠我的……”她在心里挤出几个字,“我死也拖着你。”指尖扣住那截红绳,
她最后一口气卡在喉咙里,眼前突然一黑。——再睁眼,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唢呐和劣质大喇叭。“恭喜发财,红红火火——”曲子老掉牙,
一遍接一遍地放,喇叭破音,把人头顶震得发胀。赵清清的视线先是被一片红布糊住,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头上盖着喜帕。鼻尖是炮仗味和人群身上的汗味。
车子在坑洼不平的路上颠着,铁皮门“哐啷”一响,她整个人被晃得往前栽。
旁边有人伸手扶了她一下,带着烟味的嗓子在耳边说:“新娘子小心点,快到家了。
”新娘子?赵清清手心一紧。那截粗糙的红绳,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她掌心。绳子有些旧了,
打着斜结,结头处还沾着一点褐色的干涸痕迹。她手指一抖,指尖顺着绳结摸过去,
心里发冷。这一幕,她很熟悉。三年前,她也是这么被晃进李家堡的,
大喇叭放的就是这首歌。外面有人围着车跑,一路“起哄接亲”,喊得嗓子都哑。
那时候她紧张得手心冒汗,怕自己嫁不好的那种忐忑,现在却像是隔着一层冰看热闹。
车外有人拍车门:“大强,慢点慢点,别把新娘子摔着了,这可是给你冲喜的福星。
”“知道了。”男人闷声回答。是李大强。赵清清喉咙动了动,嗓子干得像砂纸。
她想抬手掀喜帕,指尖刚动,车门“吱呀”一开,一股潮湿又带着土腥气的风灌进来。
“到了到了,到了李家堡门口了。”有人笑着喊。有人来搀她下车,她膝盖一软,
脚刚踏上地面,就听见不远处放鞭炮的声音,噼里啪啦一串。鞭炮声之后,
是一个女人笑呵呵的嗓音:“哎呀,新娘子下来了,下来了,快,踩红布,过火盆!
”赵清清被人扶着往前走,鞋底下是一块被人踩出灰印的红布,红布尽头,放着一个小铁盆,
里面烧着纸灰,火苗细细地跳。热浪扑到脸上,她却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香灰味,混着什么腥甜的气味,不重,却勾得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来,新娘子,抬脚,左脚先,过火盆,求个一辈子顺顺当当。”那个声音离她越来越近。
赵清清压着喜帕,顺着声音抬头。她看不见人的脸,只能透过喜帕底下的缝隙,
看见一双脚——鞋后跟踩得变形,**上有个破洞,脚跟那块皮粗糙发黑。那双脚旁边,
是一条熟悉的影子。影子的主人,手里晃着一串东西,哗啦啦响,像是钥匙,又像是铜钱。
“清清,叫人啊。”有人在她耳边小声提醒,“叫妈。”赵清清喉咙一紧。
“妈……”她叫出口,声音有点哑。对面那女人笑了,声音立刻热络起来:“哎哟,好,好,
好,进了咱李家的门,就是自己人了。”她伸手来拉赵清清,掌心又粗又硬,
虎口那块老茧硌得人生疼。这只手,曾经把她的头往水里按。赵清清指尖微微蜷了一下,
把手心的红绳藏得更紧。面前有人往她头上撒花生和糖,嘴里念着吉利话:“早生贵子,
白头偕老。”喜帕下,她睫毛颤了颤。三年前的记忆,
像被火盆底下的余火一点点烤出来——第一天进门,婆婆满脸笑;三年后,
婆婆在水库边按着她的头,说“怪你命贱”。同样一张笑脸,同样一只粗糙的手。“清清,
来,先拜祖宗。”婆婆拉着她往堂屋里领,脚步又快又稳。堂屋阴影里,牌位一排排站着,
香烟缭绕。墙角摆着几个纸扎的金童玉女,有一个纸人的裙摆被水打湿过,纸壳起了毛边。
她记得。前世,她第一次见到这些纸人时,只觉得吓人;后来,她才知道,
村里背地里给她起了个外号——“纸嫁娘。”赵清清低头,喜帕下的唇角慢慢勾起一点弧度。
这一次,她不打算再当任人烧掉的纸人了。这一次,她不打算再当任人烧掉的纸人了。
堂屋里香烟呛人,赵清清在喜帕下,顺着婆婆的力道,弯腰、直身、再弯腰。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她对着那一排漆得发亮的牌位,慢慢跪下去。
木地板有点潮,膝盖磕在上头,凉意从骨缝里往上爬。喜帕底下,她的视线往前挪了一寸,
停在最右边一个小一号的牌位上。那块牌位比旁边的都矮半截,木头色也浅些,
像是后来补上的。上头几个字被香火熏得有些糊,她眯了眯眼,
才勉强认出——“李门……某氏。”姓被刻得极浅,像是有人不太愿意让人看清。
她心里一动。前世,她压根没在意过这些细节,只是听人模糊说起,
大强以前差点娶过一个媳妇,后来黄了。现在想想,“黄了”有很多种。
耳边有人轻轻咳了一声,像是提醒她别看太久。婆婆捏着她胳膊,力气不轻,
嘴上还笑着:“清清,拜了祖宗,以后就是自家人了,咱这日子呀,一年比一年红火。
”红火?她脑子里闪过水库边那一团无边的黑。“新娘子害羞呢。”有人打趣,众人跟着笑。
拜完堂,喇叭声又响起来,村里人一窝蜂去院子里喝喜酒,堂屋一下子空了大半,
只剩几根香在牌位前慢慢烧。喜帕被人掀开的一瞬间,外面的光猛地涌进来。
赵清清眨了眨眼,眼前一阵晕。李春花就站在面前。五十出头,头发染得黑亮,
眼尾却有一堆细纹,笑的时候,全挤在一起。她打扮得花里胡哨,上身红底碎花衬衫,
脖子上一串大金项链晃得人眼疼。“哎哟,长得真俊。”她一边打量,
一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赵清清的脸,“比照片上好看多了。”赵清清笑了笑,乖乖叫:“妈。
”“哎。”李春花应得极快,像是怕别人抢先似的。她抓着新媳妇的手往外拉,“走走走,
外头菜都上齐了,你先露个脸,等会儿再回屋。我可跟你说啊,咱李家条件不比城里,
你要多担待。”“我懂的。”赵清清声音不高,乖顺得很,“能嫁过来,是我攒的福分。
”这话哄得周围几个婶子笑得直点头。“这丫头嘴多甜啊。”“城里来的就是会说。
”“可不,就冲这嘴,也得对婆家好点。”赵清清垂着眼睫,笑里藏着一点冷。她知道,
在这些人眼里,“会说话”的意思,是懂事、听话,最重要的是——不往外说。
院子里摆了几桌酒席,塑料桌布上油光一片。大盆的红烧肉、白切鸡、酸辣藕片,
夹杂着蒜瓣和花椒味,混成一股热腾腾的肉腥气。男人们围着桌子喝酒,女人们端菜,
孩子们满院子乱跑。有人看见赵清清出来,热情地招呼:“新娘子,坐这桌,坐这桌,大强,
快给你媳妇夹菜。”李大强从一片吵嚷中被喊起来。他今天穿了件白衬衫,
被他妈硬塞进裤腰里,肚子那一圈肉鼓鼓的,站起来的时候有点别扭。“你自己夹。
”他耳根微红,嗓子闷闷的,“你喜欢吃啥就吃啥。”前世,赵清清觉得这种笨拙还挺可爱,
以为男人老实就好。现在,她看着他躲闪的眼神,知道这老实背后,是一层厚厚的逃避。
“好。”她不揭穿,笑着应下,顺势替他盛了一碗汤,“你也喝点,就当压压酒。
”旁边有人起哄:“哎哟,新娘子会心疼人呢。”李春花笑着打断:“心疼啥呀,
等会儿洞房再慢慢疼,他现在先多喝两杯,把该敬的酒敬完。”说完,她凑到赵清清耳边,
压低声音:“你别怪他啊,他这人嘴笨,但心不坏。”赵清清把汤碗推到李大强面前,
淡淡笑着:“嗯,我知道。”知道他心不坏,却也不敢为她说一句重话。敬酒声一轮接一轮,
赵清清让自己像上一世一样,认真地笑、低头、乖乖喝下每一杯递过来的薄啤酒。
她喝酒本来不太上脸,这会儿刻意让自己脸颊微微泛红,眼神有点迷糊,
看上去就像刚嫁进来的小媳妇,懵懵懂懂,只知道跟着笑。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每喝一杯,
心里就往水库边又走了一步。等到最后一桌散了,人群稀稀落落,太阳已经斜斜落在山那头,
院子里暖黄的灯泡亮起来,照出墙角那一排纸扎的东西。金元宝、纸车子、纸电视,
还有一对穿红袄的小人,笑得一脸讨喜。那笑脸在昏灯下看久了,总觉得有点怪。“喂,
别站那儿发愣啊。”有人拍了她一下,是个扎着马尾的小姑娘,“小嫂子,你东西收好没有?
等会儿有人要闹洞房了。”赵清清转过头,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
穿着印着卡通图案的卫衣,下巴尖尖,眼睛大,嘴唇微撅,一副不太好惹的模样。“小妹?
”她试探叫。“哎。”李小妹哼了一声,“以后你就叫我小妹就行。妈都跟你说了,
咱家条件不好,你可别嫌弃。”赵清清笑着摇头:“不会。”不会?前世她当然嫌过。
嫌院子破、嫌厕所臭、嫌婆婆嘴碎、嫌丈夫窝囊。但那时候的嫌弃,只敢往肚子里咽。
现在她再看这院子,倒觉得这些土腥和破败,都比水库底下那一片死水更亲切一点。
“你那屋我帮你收拾过了,床上晒了新被子。”李小妹一边走一边说,
“妈非得摆那个老式红箱子,我说放个衣柜多好,她还说那是吉利,不能动。”“红箱子?
”赵清清问。“就你床脚那一大只,红得跟漆了一层血似的。”李小妹随口吐槽,
“老一辈留的,说女娃嫁过来得压箱底,旺夫旺子孙。”她抬了抬下巴,
往东屋的方向努了努嘴:“还有一个更老的,锁在那边东屋,谁都不能动。
说是什么‘旧人的东西’,动了要撞邪。”赵清清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堂屋过去,
左边是他们将来的卧房,右边那间门半掩着,门框上挂着一块已经掉了漆的小木牌,
写着“东屋”。门缝里透出一条极细的黑,像是把所有光都吸进去。“以前有人住吗?
”赵清清问得随意。“不知道,反正我刚懂事的时候,那门就一直锁着。”李小妹耸肩,
“我偷看过一眼,全是旧箱子旧衣服,灰大的能呛死人。妈骂了我一顿,
说那是孝敬给‘过世的人’的,你说怪不怪。”赵清清“嗯”了一声,没再继续问。她知道,
现在问得太多,会被记在心里。“走啦走啦,新娘子,该进洞房了。”有人在另一头喊。
闹洞房的环节热闹而俗套,一群人挤进屋里,起哄要新郎新娘亲亲、喝交杯酒、说甜言蜜语。
有人故意把灯关了,又开,又关,弄得房间里一阵阵笑声。赵清清配合地笑、躲、假装害羞。
只有在灯短暂熄灭的那几秒钟里,她抬眼往床脚那只红箱子看。箱子木头旧得发黑,
上头描的花已经脱色,只剩模糊的纹路。箱沿上刻着几道划痕,像是被谁用指甲扣过。
灯再亮起来的时候,划痕就融进光影里,看不清了。最后一批人被婆婆赶出屋子,
门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关上,
只剩下一间屋子里乱七八糟的糖纸、红包皮和被闹得皱皱巴巴的床单。“累死了。
”李大强坐在床沿,解着衬衫领扣,耳朵还是红的,“你先歇会儿,我去洗个脸。”“好。
”赵清清点头。他脚步有点虚,还是被人灌了不少酒。洗脸间在堂屋旁边,他刚一出屋,
赵清清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屋里只开了一盏小灯,灯罩蒙着一层旧花布,光线昏黄。
她赤着脚走到床脚,蹲下来,手指摸上那只红箱子的边。木头冰凉,边角有一点起刺。
她顺着边缘摸了一圈,在箱子正中摸到一颗小铁锁。锁不大,却挂得很牢。她扣了扣,
锁头一点也不动。“结婚那天就锁上?”她在心里问自己。前世,她根本没注意过这箱子,
嫁进来的头几年忙得跟陀螺似的,白天干活,晚上伺候人,哪有心思管这玩意儿。
等她察觉到自己哪里不对劲的时候,一切都晚了。现在,这锁像一只小小的眼睛,
冷冷地看着她。她摸着锁头,正想着是不是有什么钥匙,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她立刻起身,
回到床边,动作自然地把鞋摆好,重新坐回枕头旁。门被推开一条缝,李春花探头进来。
“你们聊完啦?”她先朝外头喊了一句,又把视线转进屋里。赵清清抬头,笑:“妈。
”“咋不睡?”李春花把门带上,笑得意味深长,“今天累坏了吧?农村婚礼就这样,
一天到晚忙。”“还好。”赵清清拉了拉被角,姿态乖巧,“等大强回来一起睡。
”“你就宠着他吧。”李春花嘴上嫌弃,眼里却带着满足,“清清啊,妈跟你说实话,
咱家以前命不太顺,老是有事。你要是能把这家运气带起来,妈这辈子都记你恩。
”“带起来?”赵清清轻声重复。“对。”李春花靠在门框上,语气听上去像聊天,“你看,
你城里来的,有文化,命格肯定跟我们不一样。你要是给咱家添个大胖孙子,
再帮大强走走运,这日子就更好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屋里的每个角落,
最后停在那只红箱子上。那一瞬间,她的笑意淡了淡。“你别乱翻啊。”她忽然加了一句,
“那箱子里都是老东西,不能动,动了冲了气,要倒霉的。
”赵清清装出一点迷糊:“什么老东西?”“反正你记着就行了。
”李春花把门又往里关了一点,压低声音,“这屋是你们小两口的,别整天往东屋跑,
那边更不能去。村里有规矩,新媳妇头三天不能进东屋。”“为什么?”“犯忌。
”“犯什么忌?”“问那么多干啥?”李春花笑着按住她,“听话就是福。
你要是真想给咱家添福气,就乖乖的,别乱走乱看,懂不?”她说话的时候,
手掌落在赵清清肩上,轻轻拍了两下。那两下看着温和,力道却带着不容拒绝。
赵清清垂下眼,睫毛在眼睑投出一小片影子。“我听妈的。”她说。“嗯,这才对。
”李春花满意地笑了,“你们早点休息。哦,对了,明天一早我得上镇里一趟,办点事,
你在家帮着做顿早饭就成。”“办什么事?”“唉呀,你看我这记性,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李春花摆摆手,“反正就是些手续、单子啥的。你刚来家里,别管这些乱七八糟的,
安心当你新娘子。”手续。单子。赵清清把这两个字安安静静地记在心里。
李春花又叮嘱了两句,这才关门走了。门外水龙头“哗啦啦”响起来,李大强正在洗脸。
伴随着水声,还有一点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像是有人在堂屋跟谁打电话。
赵清清侧耳听了一下。“嗯,嗯,是我……对,今天办完婚礼了……放心,
钱不是问题……那份保单,不会出错的吧?”保单。这个词像一根针,扎在她耳膜上。
她往床里缩了缩,把被子抱进怀里,手指从被窝里悄悄伸出来,摸了摸手心的红绳。
红绳有点凉,带着一点粗糙的刺。她的指腹一点点在绳子上来回蹭,
像是在磨一根看不见的刺。前世,她从没问过“保单”这两个字,直到警察上门,
拿着调查表,问她家属要不要配合调查意外保险。她那时候才知道,自己早在不知情的时候,
被人写进了一堆冷冰冰的条款里。这一次,她不打算再等到有人来敲门。水声停了,
脚步声渐渐近了。“我进来了啊。”李大强推门,手里拿着条毛巾,头发还在往下滴水。
赵清清回过神,抬头冲他笑:“洗完了吗?”“嗯。”他在床边坐下,有点不自在,
“你困不困?”“不困。”“那……聊会儿?”他这句“聊会儿”,说得又拘谨又小心。
赵清清看着他,莫名想笑。这么一个连看她多一眼都要红耳朵的男人,
真的能参与那样的事吗?还是说,他也只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一根绳?她收回目光,
收起笑意,把那点打量压到心底。“好啊。”她说,“聊聊。”天色彻底暗下来,
屋顶的瓦缝里吹进来一丝凉风,吹得灯影轻轻晃。半夜的时候,院子里忽然“啪”地一声,
像是哪条电线被风扯了一下,紧接着,整个院子都黑了。灯灭得干脆。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剩远处狗叫几声,再远一点,是水库那边风吹过水面的声音,低低的、长长的。“停电?
”赵清清睁开眼。她睡得不沉,一点动静就醒。旁边的大强还打着呼噜,
显然喝酒喝得很彻底。黑暗里,墙上的挂钟咔哒咔哒走,每一声都很清楚。不知道过了多久,
门外传来一阵窸窣声,有人轻手轻脚地靠近。紧接着,“咚咚”两声,敲门。“嫂子,
你睡了没?”是李小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兴奋。赵清清掀开一点被角,
轻声回:“没睡。”“那我进来了啊。”门被拉开一条缝,一点手电筒的光钻进来,
“你别怕,我就坐一会儿。”她悄悄溜进屋,关上门,把手电灯头往下压着,
光圈只照在两人之间。“吓死我了。”李小妹缩在床边,一**坐下,“刚才灯一灭,
我妈就起来了,在堂屋里念叨,说老宅子不安稳,又要去拜拜。”赵清清看着她:“你不怕?
”“怕啥,我从小就这么过来的。”她嘴上说不怕,手却下意识揪着袖口,
“不过你可能得有个心理准备,咱家这个院子,确实有点不干净。”“怎么说?
”“你知道‘纸嫁娘’吗?”李小妹压低声音,像是说鬼故事,“就是那种跟纸人结婚的。
”手电的光摇了摇,照到床脚那只红箱子上,又滑开。箱子在光圈边缘闪了一下,
像是一只蜷着的兽,安静,却不算安稳。“你知道‘纸嫁娘’吗?”李小妹压着声音,
像说悄悄话,又像故意吓人。“就是那种跟纸人结婚的。”赵清清靠在床头,
看着她:“纸人还能结婚?”“当然。”李小妹眼睛在黑暗里亮亮的,“以前村里穷,
有些儿子命不好,娶不起媳妇,就去请阴公扎纸人,说是给他锁个‘媳妇命’,
免得孤身一人。还有……”她靠得更近一点,往赵清清耳边吹了一口气,
“还有那种死了的女娃,被人扎成纸嫁娘,给活人冲喜的。”赵清清背后一阵发凉。
“哪有那么玄。”她故意笑笑,“你不就是看手机看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视频都有。
”“我才没瞎编。”李小妹不服,“你别看我妈平时骂我,其实挺迷信的。
你以为院子里那些纸人都是为了好看?那都是阴公扎的,烧给谁,你以为?”“烧给谁?
”“烧给‘有用的人’。”她学着阴公的腔调,尾音拖得长,“有的人死了,
没用;有的人死了,那叫‘有用’,能换钱,能挡灾。”赵清清指尖收紧,捏得被角起了褶。
“你这是哪儿听来的?”“小时候偷听他们在堂屋说的呀。”李小妹晃着脚,声音压得更低,
“有一回,我夜里上厕所,撞见我妈在供桌前磕头,又哭又笑,
还说什么‘这一次一定要成’。我后来偷听她跟阴公说,她说咱家之前运气不好,
是有人‘没送走’,卡在家里。阴公说要么送个纸嫁娘过去,要么再添一条命。”添一条命。
赵清清喉咙里像塞了点什么,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那你妈怎么选的?”她声音很轻。
“还能咋选啊。”李小妹撇嘴,“那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爸腿又不好,
我哥在工地上摔下来那次,差点没回来。那之后,我妈就整天跑庙、跑阴公那儿,
说要‘换运’。”她顿了顿,转头盯着赵清清:“你说巧不巧,你刚答应嫁过来,
咱家这日子就顺了。你知道吗?我妈说,你是给咱家‘添命’的。”添命。还是添命。
赵清清的手在被子底下一点点发紧,指尖凉得发木。“你别乱想啊。”李小妹又凑近一点,
“我就嘴碎说两句。其实我觉得,你人挺好看的也不傻,我们家谁亏也轮不到你亏。
最多就是……你以后别跟我妈吵,吵不过。”赵清清扯了扯嘴角:“我记住了。”“还有啊。
”李小妹像是憋了很久,“你结婚那天,她非得让阴公来扎了一对小纸人,
说是要压在你枕头底下,我跟她吵了一架。后来不知道她塞哪儿去了。
”“压在枕头底下干什么?”“说是镇煞。”李小妹想了想,“阴公说,纸人一对,
见不得光,只能放枕头底下或者箱子里。压着压着,能把不干净的东西都压走。
反正我觉得恶心。”枕头底下。箱子里。赵清清腕子一紧,忍不住瞟了一眼自己身后的枕头。
里面到底压着什么,她一点都不想像。“行了,我就跟你唠唠嗑。”李小妹打了个哈欠,
“你要真害怕啊……就记住一点,咱村里的人都说,纸嫁娘怕水。人活着怕溺水,死了更怕。
你离水库远点就行了。”赵清清心里“咯噔”一下。“谁说的?
”“村口老槐树下那帮老头儿天天打牌嘛,一说到水库就摇头,说那地方脏。你不知道啊?
前几年就有人在那儿出过事。反正你别去就是了。”她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聊一件八卦。
赵清清却感觉后背一阵阵发冷。她去过。她死在那儿。“算了,不吓你了。
”李小妹拍拍她被子,“你早点睡吧。我回屋刷视频了,刚刚网还是有的,可能就灯坏了。
”“嗯。”手电光一晃,门又被轻轻带上。屋子再次安静下来,只剩挂钟的声音,
以及远处水库那边传来的风声。赵清清在黑暗里睁着眼。她把手伸进枕头底下摸了摸,
没有纸人,只有一块略微有点硬的棉花和枕套的褶皱。她又探身到床脚,
指尖轻轻碰了一下那只红箱子。箱子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动静,像是真正的死物。可她知道,
真正吓人的,从来不是半夜风声,也不是纸人,而是那些活着的人,将别人的命当成纸,
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她慢慢躺平,把那截红绳绕在手腕上,一圈一圈缠好,绳结贴着皮肤。
红绳凉凉的,像一条细小的蛇,被她紧紧箍在手腕上。闭上眼的时候,
水压在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的感觉又浮上来。她没有躲开,反而任由这感觉压住自己,
只在心里冷冷地想了一句——李春花,你欠我的,我一分不打算少。……第二天一早,
院子里就传来盆碰盆的声音和说话声。“鸡杀了吗?新媳妇做早饭会不会做?别做糊了。
”“城里来的丫头能会啥,顶多会点小炒。”“不行你去帮帮?
小心你婆家背后说你长嫂如母当不住。”赵清清被吵醒的时候,天已经亮透,
窗纸边缘透进来一圈白光。她悄悄抽回手腕,红绳还在,上面多了几条浅浅的印子,
是她睡着时无意识勒出来的。床另一边,李大强已经不在了。屋里有一点菜油味和煤气味,
还有锅里沸腾的声音从堂屋那头传来。她穿好衣服,推门出去。堂屋里摆了一张方桌,
上头放着几个碗碟,婆婆正站在煤气灶前翻菜,一手拿锅铲,一手掐着腰,烟火气十足。
“醒啦?”李春花瞟了她一眼,“昨晚睡得还行吧?大强没累着你?”这话说得像是开黄腔,
又像是在打量她。赵清清笑了一下:“挺好的。”“挺好就行。”李春花扯了扯围裙,
“你赶紧把这碗端出去,外头还有两张桌子没摆菜呢。吃完了我得上镇里跑一趟。
”“您要去镇里办什么?”赵清清随口问。“去银行。”李春花不耐烦地抖了抖锅,
“问那么多干啥?你在家把家收拾好就行了,我还指望你给我生个孙子,
别跟我学这些乱七八糟的。”赵清清没再问,端起那盘炒鸡蛋往外走。院子里,
昨晚的气球还挂在绳子上,有的已经瘪下去一点,被晨风吹得东倒西歪。
桌子上的一次性碗筷还没收,剩菜剩饭撒了一地,几只鸡趁早上出来啄米,
叽叽喳喳刨得满地都是油斑。她把盘子放在桌上,有婶子热情地招呼:“新娘子,来来来,
一起吃点。”“我先忙完。”她笑笑,转身回堂屋。大强坐在角落里,端着一碗稀饭,
低头喝得很认真。看见她进来,愣了一下:“你醒了。”“嗯。”“今天你别忙太多。
”他想了想,“你先熟悉一下家里地方,有啥不会做的跟我说。”“好。
”李春花翻了个白眼:“你疼媳妇就多干点活,不要光嘴上说。”她放下锅铲,
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行了,我吃两口就走。那啥,清清,身份证给我,
我顺便帮你办个卡,以后你要在这边看病、买东西都方便。”身份证。
赵清清装作犹豫了一下:“身份证在我包里,我等会儿拿给您。”“就那粉红色的包?
”李春花嘴快,“我刚才帮你整理衣柜的时候看见了,放床头柜上了。
”她这句“帮你整理”,说得轻巧。赵清清心里却微微一紧。“谢谢妈。”她转身回屋,
走到床头柜前。柜子门虚掩着,像是刚被人翻过。她拉开抽屉,自己的包确实躺在里面,
拉链被拉开了一半。钱包被翻出来,又塞回去的位置有点偏,
上头压着一包她没买过的药——小小一板,白色的药片,一盒撕掉封条的“暖宫”类药。
她指尖碰了一下,仿佛被烫了一下似的又收回去。
李春花的声音从堂屋里伸进来:“找到了没啊?我还得赶早班车呢!”“找到了!
”赵清清应了一声,抽出身份证,顺手把那板药放回包里,拉好拉链,重新放回抽屉。
她关抽屉的时候,多用了一点力,木头发出“咔哒”一声响。这一声不大,却很实在。
她拿着身份证出了门,把卡递给李春花。“妈,我以前在城里打工也办过卡,
户头里面有点钱。”她刻意说,“我都带来了。”“带来干啥?”李春花眼睛明亮了一瞬,
又压下去,“你那小打小闹的,还不够你自己买衣裳。以后咱家有啥事,妈给你拿主意。
”她顺手把身份证一并揣进自己小包里:“先收着,等会儿一起办。
”赵清清笑着点头:“麻烦您了。”“麻烦啥,都是自己人。”李春花心情显然不错,
“行了,你在家看着点,我出去一趟,下午回。”她鞋跟“哒哒”地响着出了门,
门在她身后合上,院子里一瞬间安静了很多。赵清清站在堂屋门口,
看着婆婆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又收回目光。桌上香灰还在,牌位前的香已经断了,
只剩一点被风吹得歪歪扭扭的烟。她走过去,拾起一根新的香,点燃,插在牌位前。
烟往上升,在半空扭了个弯,仿佛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又斜了斜,才慢慢散开。
她看着那缕烟,忽然轻声笑了一下。“你们李家的福,是不是拿得有点太容易了?
”这句谁也听不见。但她说完,堂屋角落里那只红箱子,仿佛被阳光晒得木头咔的一声轻响。
红箱子那一声“咔”,轻到像错觉。赵清清没回头看,眼神从箱子上滑开,擦了一根火柴,
把香头上的火苗吹得稳了一点。“祖宗保佑。”她低声说,“也保佑保佑被你们家拖累的人。
”说完,她转身去厨房。锅里煮着粥,米粒翻滚,腾起的热气把玻璃窗蒙出一层雾。
赵清清拧小了火,又把旁边切好的葱花撒进去,顺手把灶台边沿擦了擦。前世她进厨房,
是被逼着干活;这一世,她主动进来,是想摸清这个家每一个角落。厨房不大,
灶台旁边是一个旧橱柜,门板松松垮垮,门缝里塞了一截抹布防老鼠。她拉开橱柜门,
看见整齐摆着的调料罐,还有几只已经受潮结块的调味品。最下面一层,放着一个白瓷碗,
碗里装着剪碎的指甲和几根头发,被一张黄纸压着。赵清清指尖顿了一下。
黄纸上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李大强生辰八字……”后面还有符号,看不懂。她没动,
只是把橱柜门轻轻合上。——这家人,把“命”当成可以抓在手里的东西玩。
院子里有人笑闹,孩子哭闹声、鸡鸣声混在一起,生活气息浓得化不开。快中午的时候,
李春花从外面回来,腋下夹着个文件袋,拎着一袋塑料袋装的东西,啪一声放在桌上。
“累死我了。”她把包往椅子上一甩,“银行那边人真多。
”赵清清抬眼扫了一下那个文件袋。浅黄色的纸袋,角落有保险公司的logo,
红色字印得很醒目。她没有看第二眼,只是把刚炒好的菜端上桌:“妈,吃饭吧。”“嗯。
”李春花拆开另一只塑料袋,是几包便宜的保健品,还有一袋写着“益母草”的中药饮片,
“这是顺带买的,女人都得吃点这个,对身体好。”她随口问:“你例假规不规律?
”赵清清端着汤碗的手没抖:“挺规律的。”“那就好。”李春花眼神在她脸上转了一圈,
“你年纪也不小了,赶紧给我抱个孙子,省得有人背后说我克儿媳。”最后那四个字,
她说得半真半假。赵清清笑了一下:“等我适应适应。”“适应啥呀。”李春花咂嘴,
“你们城里人就事多,结了婚不就是为个家?”她说话的功夫,饭已经吃了一半。
吃完她抹了把嘴,又端起那袋益母草:“下午我去村口找老中医抓两副药,
晚上给你熬点补补。”赵清清轻声应:“好。”——晚上,太阳落山得很快。
山村的天黑下来,比城里要突然得多。还没等天色完全暗透,
院子里的灯泡已经被李春花拧亮。堂屋供桌上也点了一盏小台灯,灯光打在牌位上,
那几个被烟熏黑的字看上去更幽了。厨房里,药锅咕嘟咕嘟地响,苦味顺着缝隙往外冒。
“差不多了。”李春花掀开锅盖,热气扑到脸上,她咳了两声,“清清,过来。
”赵清清放下手里的抹布,从堂屋走过去。“出来了。”“你今天也累着了。
”李春花把药汤倒进一个蓝花瓷大碗里,又倒了半碗红糖水进去,一边搅一边说,
“这药补气血的,再加点红糖,暖宫。女人身子最要紧,知道不?”她把碗递过去。
碗边烫手,药汁黑得发亮。赵清清接过来,鼻尖忍不住皱了一下:“挺苦的吧?”“苦啥。
”李春花盯着她,“喝了就好。”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跟自己往堂屋走。赵清清抱着碗,
跟着她进了堂屋。牌位前的香又点上了,三根摆得齐齐的。李春花在供桌前站定,
回头看她:“你在这喝。”“在这?”“对。”李春花笑了一下,“在祖宗跟前喝,
叫个安稳。你心里想着咱家,以后祖宗也护着你。”这话听着像是关心,细细想想,
却像是另一种“许诺”。赵清清低头,看着碗里的苦药,一圈圈热气不停往上冒。
她抿了一下唇:“妈,我嘴笨,不会许愿。”“你不会说,喝就行了。
”李春花笑着把她往前推了一点,“来,念两句也好——什么‘保家和顺,
子孙兴旺’之类的。”赵清清站在牌位前,手腕上那截红绳紧紧勒着,几乎陷进皮肉。
她慢慢抬手,碗边贴近嘴唇。苦味从热气里钻进鼻腔,熏得她胃里一阵泛酸。上一世,
她就是这么一碗碗“不知道成分”的药喝过去的。喝了以后,脸色好一点,月经乱一点,
头晕的次数多一点。那时候她不懂,只觉得“身体差”。现在,她把碗停在唇边,没有喝。
“妈。”她抬眼,看着牌位上那一排木牌,“我第一次来给您上香,啥也不懂。
”李春花在旁边插了一句:“没事,你乱说也没人计较。”“是。”赵清清笑了一下,
把碗往嘴边又抬高了一点,“那我就随便说两句。”她把嘴对准碗边,轻轻吹了口气。
“祖宗保佑——”她缓缓开口,“保佑我活得比谁都久一点。”李春花笑容僵了一瞬。
赵清清把笑收了收:“也保佑,谁要是动别人性命换钱,就不得好死。”这一次,
堂屋似乎真的有一阵风吹过。香头上的火苗晃了晃,烟往旁边偏了一偏。
李春花脸色变了一下:“你乱说啥呢?”“我就是随便说说。”赵清清把碗端离嘴,
往后退了一步,“妈,我去厨房那边找个勺子,太烫了,我舀着喝。”“给我。
”李春花伸手要接,“我给你拿。”“没事,我顺便把锅也洗了。”赵清清笑得自然,
端着碗转身往厨房走。她走得不快,步子却很稳。堂屋里供桌下,
角落里摆着一个陶瓷香灰缸,里面都是这些年积攒的香灰,被一点一点压实。
外面用红绳绕了一圈,说是“束香”。赵清清走到门槛,脚尖故意一绊,身体向前晃了一下。
“哎——”李春花刚想喊,小心!话还没出口,赵清清手一抖,碗里的药汤“哗”地泼出去。
并没有全倒在地上。大半碗,正好浇进供桌下的香灰缸里。滚烫的汤汁遇上干燥的灰末,
发出一声闷响。“嗤——”像是有人在灰堆里压了一把炭火,又突然泼了水。缸壁微微一震,
接着传来一声极轻的裂响。“咔。”赵清清站稳了,低头看了一眼。
那只一直灰扑扑、没什么存在感的香灰缸,此刻在光线下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裂纹,
从缸口边缘一路延伸到中段。“哎哟!”李春花冲过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空碗,
“你怎么走路不看路?”“对不起……”赵清清皱着眉,“烫手,一下滑了。
”“你这孩子——”李春花正要骂,目光不经意扫到香灰缸,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
她脸色一白:“这……怎么裂了?”赵清清顺着她的话看过去,
表情恰到好处地惊讶:“刚才是不是泼得太满了?”“满个屁!”李春花脾气突然就上来了,
又压了下去,“这缸用了多少年了,你一来就给我搞出这事。”指尖摸到裂痕的时候,
她明显打了个冷战。这香灰缸,是当年婆家老一辈求来的,说是“守宅守人”的,
现在说碎就碎。“怪我。”赵清清在旁边低声说,“我给您赔一个新的。”“你赔个啥?
”李春花烦躁地摆摆手,“这东西,哪儿是说换就换的……”她自言自语了一句,
低着头把周围溅出来的灰用手一点点刮回缸里,嘴里念叨:“不干净,
不干净……”赵清清低垂着眼,眼底却掠过一丝冷光。——“不干净”的,到底是灰,
还是良心?“行了,你去屋里歇着。”李春花忽然抬头,声音有点发紧,
“今晚这药就先算了,明儿我再给你熬。”“好。”赵清清顺势退了。她回到屋里,
把门轻轻带上。灯光柔和,她坐在床边,手腕上的红绳依旧冰凉。
耳朵里还能听见堂屋里婆婆收拾东西的声音,还有她压低了声音打电话的片段——“喂,
老张啊,你给我找个好点的阴公来看看,这宅子最近不安稳……嗯……新媳妇一来,
香灰缸就炸了,这不是出岔子嘛……”“晚上就来?行行行,多带点黄符纸钱,我出钱。
”赵清清听着,慢慢躺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