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见阙真的说到做到。
第二天,他又来了。
这次,他没带什么楠木,也没咋咋唬唬地说要替我讨回公道。
而是换了一身普通的短打,手里拎着个食盒。
翻墙的动作,也熟练了不少。
甚至还知道避开我那几只鸡的日常排泄路线。
他把食盒往石桌上一放。
“你教我。”
言简意赅。
我挑了挑眉。
打开食盒,里面是四样精致的小菜,还有一壶温好的酒。
“学费?”
他“嗯”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然后就自觉地拿起工具,站在那堆木料旁边,等我发话。
那样子,像个等着师傅训话的小徒弟。
跟那个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靖王,判若两人。
行吧。
看在美食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地教教他。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
冷宫里出现了堪称大胤朝开国以来最诡异的一幕。
一个废后,教一个王爷,做木工活。
两个人一个教,一个学。
倒也和谐。
萧见阙这个人,其实不笨。
相反,他很聪明。
上手很快。
一开始的笨拙过后,他很快就掌握了技巧。
那个被他耽误了好几天的豆角架子,终于像模像样地搭了起来。
他还举一反三,用剩下的木料,给我修了修吱呀作响的屋门。
甚至还给我做了个新的小马扎。
比我原来那个,舒服多了。
他每天都来。
带着吃的,干一两个时辰的活。
我们之间的话不多。
大多是我说“这里,凿深一点”,他说“哦”。
或者我说“递个锤子”,他说“给”。
他不再提什么沉冤昭雪,也不再说皇上的坏话。
只是沉默地干活。
有时候,我会坐在廊下看他。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给他那张过分凌厉的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
他用手背随意一擦,留下一道灰黑的印子。
看上去,倒真像个普通的木匠了。
我差点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淡地过下去。
直到张总管一脸愁容地来找我。
“娘娘,太后的寿宴,皇上下旨,命您……也要出席。”
我正在给鸡喂食的手,顿了一下。
太后的寿宴。
后宫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到场。
也包括,那位害我“被废”的容嫔。
她现在,已经是容妃了。
听说,肚子也越来越大了。
萧景珩这是什么意思?
让我去寿宴上,看他们夫妻恩爱,母慈子孝?
还是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再羞辱我一次?
让我这个废后,给他的新欢当垫脚石?
“知道了。”
我把手里的米糠撒完,拍了拍手。
“你去回话吧,就说我身子不适,去不了。”
我只想躺平,可不想去参加什么鸿门宴。
张总管快哭了。
“我的好娘娘,这是圣旨啊!违旨可是大罪!”
“皇上的意思,谁都摸不透。可您要是不去,那不是明摆着抗旨不遵吗?”
“到时候,他就有由头,再给您定罪了!”
我笑了。
“他想给我定罪,还需要由头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个道理,我比谁都懂。
“娘娘!”
张总管就差给我跪下了。
我正要说话。
萧见阙的声音,突然从墙头上传来。
“你去。”
他今天来得比平时早。
一身王爷常服,站在墙头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眼神,又恢复了以往的凌厉和冰冷。
他跳下墙头,走到我面前。
“你必须去。”
他的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我看着他。
“王爷这是,在替皇兄下令?”
他抿了抿唇。
“柳扶月,我知道你不屑。但这不是你耍性子的时候。”
“这是一个机会。”
他压低了声音,凑到我耳边。
“一个让所有人,都看清楚容妃真面目的机会。”
我没动,也没说话。
任由他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廓上。
有点痒。
他见我没反应,继续说。
“我已经查到了。当初你宫里的那个小太监,是被容妃买通的。”
“他现在就藏在城外的一处庄子里。”
“寿宴那天,我会把他带进宫。”
“到时候,你只要……”
“只要什么?”
我终于开口,打断了他。
我退后一步,和他拉开距离。
“只要在寿宴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和他对质?”
“然后,揭穿容妃的阴谋,洗刷我自己的冤屈?”
“最后,让皇上回心转意,把我接出冷宫,重回后位?”
我每说一句,就笑一声。
笑到最后,连眼泪都快出来了。
“王爷,您的话本子,看多了吧?”
我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半点笑意。
“您以为,这是唱戏吗?”
“您以为,皇上是傻子,还是满朝文武都是瞎子?”
“容妃背后站着谁,您不知道吗?是太后,是丞相府!”
“动她,就是动摇国本。为了我一个废后,您觉得皇上会这么做?”
萧见阙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
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
他只是,不愿意去想。
“我……”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王爷,收起你那套自以为是的英雄救美吧。”
我转过身,背对着他。
“我不需要。”
“你只要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做。”
萧见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
我没有回头。
“我想要的,很简单。”
“离我远点。别再来烦我。”
“让我在这冷宫里,安安静静地死掉。这就是我想要的。”
我说完,就进了屋,关上了门。
把萧见阙,和外面的一切,都隔绝开来。
我知道,我的话说重了。
可能会伤到他。
但我必须这么做。
萧见阙就像一团火,靠得太近,会把我也烧成灰烬。
而我,只想当一块冰。
一块在冷宫里,慢慢融化的冰。
那天下午,萧见阙没有再出声。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第二天,他没有来。
第三天,也没有。
豆角架子上,已经爬上了新发的嫩芽。
院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只是,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太后寿宴那天,我还是去了。
不是因为萧见阙,也不是因为圣旨。
而是因为张总管告诉我。
如果我再不去,他就要吊死在我门口那棵歪脖子树上了。
我怕他把我的树,给压断了。
那是我夏天乘凉的好地方。
我有很多年,没这么隆重地打扮过了。
镜子里的人,穿着一身素净的宫装。
没有凤冠霞帔,没有珠翠环绕。
只在发髻上,斜斜地插了一支白玉簪子。
脂粉未施,脸色有些苍白。
但那双眼睛,依旧清亮。
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德全在我身后,小声地抽泣。
“娘娘,您受委屈了。”
我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
“哭什么。今天可是太后的好日子。”
“走吧,别让大家,等急了。”
寿宴设在交泰殿。
我到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钟鸣鼎食,衣香鬓影。
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我的出现,像是在一锅滚油里,滴进了一滴冷水。
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的声音,都在我踏入殿门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向我射来。
有同情,有怜悯,有幸灾乐祸,有鄙夷不屑。
我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大殿中央。
对着上首的皇帝和太后,敛衽一礼。
“罪妇柳氏,参见皇上,参见太后。恭祝太后福寿安康,万岁千秋。”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大殿里,清晰可闻。
坐在龙椅上的萧景珩,穿着一身明黄的龙袍。
他瘦了些,眉眼间的倦意,也深了些。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半晌,才缓缓开口。
“平身吧。赐座。”
我的座位,被安排在最末尾的角落里。
紧挨着一根巨大的盘龙柱。
也好,清净。
我可以一边看戏,一边把自己当成一根柱子。
歌舞再起,觥筹交错。
仿佛我刚才的出现,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我低头喝着茶,不去看任何人。
但我能感觉到,有两道目光,一直胶着在我身上。
一道,来自龙椅上的萧景珩。
另一道,来自他对面,亲王席上的萧见阙。
萧见阙今天也穿得很正式。
一身亲王蟒袍,衬得他愈发挺拔。
只是脸色不太好,一直阴沉着。
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看我的眼神,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
我猜,他还在为我那天说的话生气。
我懒得理他。
倒是另一道目光,让我有些在意。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容妃的视线。
她今天打扮得花团锦簇。
一身粉色的宫装,衬得她本就娇艳的脸,更加明媚动人。
她坐在离皇上最近的位置。
小腹已经明显隆起,外面罩着一件宽松的外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