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土机先行抵达,公告牌随后跟进,雨水如同细绳般紧紧勒住广场。
扩音器中传来签约比例已达八成的通报,一位老人高举存折,声称自己是在册户,
却未在名册中找到自己的名字。人群拥挤向前,骂声与沉默交织成一股浪潮。
陆砚挤到公告牌前,指腹轻轻掀起喷绘布的一角,
底层露出更早的日期;他低头捡起一份被雨水粘住的《听证会纪要》,
页脚处的两枚公章一深一浅,压痕明显不同。临时复印桌旁,
年轻女子周澜递过来一截打孔边纸,孔距与名册不符,
她压低嗓音透露昨晚有人在复印室重新装订。临时指挥人员戴着白色安全帽,
腰间挂着对讲机。他见到陆砚,微微点头,表示上面盯得紧,节点不等人,大家都不容易。
说完,他按低帽檐,眼神飘向人群背后的围挡。他的语气不像在解释,更像在劝解。背景中,
推土机的引擎声轰鸣,毫不在意这几句自说自话会落向何方。雨势渐细,
仿佛将世界裹入一层湿漉漉的布里。陆砚收起《纪要》,抬眼望向一栋临时搭建的玻璃房,
门口挂着“代建单位项目部”的牌子。玻璃门后,冷气携带着一股喷香,
仿佛刚喷过空气清新剂。前台摆放着一台复印机,旁边是半包打印纸。
纸盒上压着几张《加盖章申请单》,编号靠后,表格中的日期比《纪要》上显示的晚了几天。
前台姑娘见陆砚注视良久,询问是否需要复印。陆砚表示临时借用,
便在窗台上翻拍了两张纸,反折进文件夹。项目部内,廖衡身着浅色衬衣,袖口叠得整齐,
仿佛多次重复这一动作。他笑容熟络,提醒雨天路滑,注意脚下。他将一摞材料推给陆砚,
指着最上面的招标文件,强调一切合规,专家随机,公开透明。他谈及透明时,语速却加快。
陆砚翻阅材料,封底的一枚圆形编号章边缘墨水浸出毛刺,仿佛盖在湿纸上的痕迹。
招标文件夹在一份宣传册中,宣传册上印着一排笑脸,上方是建设口号,边角有磨损,
似被鞋跟踩过又抹平。陆砚未在办公室久留,转身走向财务隔间,
隔间由磨砂膜贴面的玻璃隔出。财务女士戴着眼镜,表示财务资料涉及商业隐私,
不便供外来人员查阅。陆砚说明不看流水和明细,只查看抬头和回单。不等她回应,
他将征询函摊在桌上。财务犹豫片刻,从柜中取出两张复印件。发票抬头为代建单位,
回单上收款方却是另一家“招标咨询”。抬头一致性在许多场合是道门槛,
此处门槛却似被移除。他将两张纸叠在一起,靠窗台对光,纸间透出一条浅线,
似某种习惯动作留下的痕迹。收起纸张,他向外走去。走廊尽头悬挂着几幅项目照片,
照片中的会场悬挂红底白字横幅,横幅下坐着几位熟面孔。一张照片露出侧面,
裁判席旁的桌上摆放着名牌,名牌上的字迹似曾相识。他拍照放大,名字清晰了些——魏庆。
这个名字在他脑中稍作停留,如石子落水,水面仅泛起一圈涟漪,未再扩散。回到室外,
雨势稍减,空气却更显寒凉。人群散去一半,余下的人仍围着公告牌不愿离去。
周澜裹着雨披靠在柱子旁,脸色略显苍白。见陆砚出来,她似松了一口气,又似更加紧张。
她询问能否将昨晚的事当作未发生,表示自己只是被叫去帮忙,
并未见到有人在名册上动手脚。她仅是更换了装订夹,从三孔换为两孔。话至中途,
她突然停顿,似想起什么:换孔时,有人提到旧孔太近,页边磨损,万一掉页不美观。
她说话时目光紧盯着鞋尖,雨水在鞋尖聚成小球,滚落又蹭上裤脚。陆砚未再追问。
他将收集到的材料摊开在折叠桌上,召来镇里的指挥、项目部人员及几户代表。
他表示要召开临时核验会,就在此地。言辞不重,亦未抬高自身身份,
只是将纸张推至每人面前,如同摆上一盘菜,请大家审视其中内容。临时核验会随即展开。
背景板支撑在两根支架上,支架接口略松,用胶带缠绕加固。扩音器电缆绕过一只水桶,
桶内盛有半桶雨水。桌上铺着塑料布,一边被压住,一角鼓起气泡。镇里的指挥率先发言,
语气尚算平稳。项目部人员随后解释公告牌更新的必要性,称喷绘布损坏必须更换。
有人插话:那旧日期也一并更新吗?笑声未起,如被水浇熄的火花。
陆砚举起《听证会纪要》,请大家注意页脚。他指腹顺着压痕滑动,请大家触摸。
他不指明问题,只强调两枚印章的手感不同。有人触摸后点头,有人嘴角微压弧度。
他又请大家审视公告牌,将手机灯光置于喷绘布下,气泡如水中冒出的气泡。他不作评论,
只收回光线,将手机放在桌上。项目部的人脸上肌肉紧绷。他将一捆材料重重摔在桌上,
封套崭新,边角锋利。他声称一切透明,透明到可以随意查看。话音刚落,
手背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不知是因寒冷还是其他原因。
陆砚取出《加盖章申请单》的复印件,指向编号。编号如同阶梯,逐级上升,
但某一阶却突然断了一格,再接上去时,接头处显得粗糙。他质疑为何申请在后,
文件却在前。项目部的人深吸一口气,解释说是并行流程,
文件先行盖章后再走申请也属正常。镇里的指挥低声提醒,别把话说绝,大家别往墙角里挤。
这时,一位老人举起存折。他手上的青筋如同皮下浮起的藤蔓。他说自己是被剔除的那一个,
他家墙根仍在,他在册也不在册。他一口气说了许多,眼中闪烁着光芒,
那光芒中蕴含着怒意。他的声音让会场空气瞬间沉重,原本轻柔的雨似乎也加大了力度。
气氛随之紧张起来。有人开始在桌上敲击指节,节奏分明,仿佛为这段对话增添鼓点。
扩音器突然失声,电缆在某人脚下绊了一下,重新插回时,砰的一声,声音过载,
随后恢复正常。背景板后传来轻微响动,支架某处接口松动,背景板微微倾斜。
廖衡伸手去扶,手肘不慎撞到桌角。桌上物品晃动,一个纸袋滑落地面。纸袋开口,
露出几个牛皮纸封袋,封口处夹着细细的磁条,类似银行窗口点数用的袋子。有人弯腰去拾,
手指在袋口停顿片刻,仿佛触碰到了不该碰的温度。空气在这一刻变得稀薄,
每个人的呼吸都显得清晰可闻。廖衡勉强一笑,解释说是道具,是慰问金,暂放此处。
他的笑容勉强,笑声中透着底气不足。镇里的指挥轻咳一声,咳声未落。他按了一下背景板,
背景板晃了晃,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碍眼。陆砚未理会那堆袋子,
目光再次落在材料最下的一份回单上。他指出这个账户的抬头与发票上的抬头不一致,
这笔钱并非付给供方,而是付给“招标咨询”。若这是咨询费,为何在合同之外?
他的语气平静,不急不缓,如同从一团乱麻中缓缓抽出线索。他将照片打印出来,放在桌上,
让大家审视照片中的侧脸。他未提姓名,也未询问名字,
只是让大家观察这张脸在几场不同评审会中的出现,看它在不同年份里坐在相同位置,
以相同姿势翻阅厚厚的材料。他让大家思考这张脸出现的频率,是否过于巧合。有人认出,
称这是专家库的常驻人员。项目部的人急忙解释,专家是随机抽取,抽到谁是谁的运气。
周澜在后排低声说,她见过这张脸,曾在复印室遇见,当时复印机还烫手,她让他稍等再用。
此时,会场已不像临时会议,更像一场临时审问。风将雨吹成细柱,落在塑料布上,
发出均匀的响声,宛如被敲击的鼓。有人提议先散会,改日再议。有人反对,
认为散会便没了机会。有人说这不是雨水能冲刷干净的事。各方声音如同几条小河,
在桌边汇聚,激荡出一圈圈涟漪。项目部的人突然低头,从包中抽出文件。
一个小小的快递单露出一角。单子上印着昨天的日期,收件人是项目部,
备注写着“补寄评审资料”。廖衡伸手欲取,手背青筋跳动。他轻描淡写地说这不重要,
只是补一份照片,评审资料繁多,丢件很正常。他的语气中首次流露出焦躁,如同铁块烧久,
颜色终有变化。陆砚按住快递单,用两根手指在桌面轻点两下。他说我们不讨论丢件,
只讨论流程。他将流程一一列出:首先是听证,再是公示,再是评审,再是签约,再是施工。
每一步都有时间节点,每一个盖章都有痕迹。他指向《加盖章申请单》的编号和回单,
指向照片中反复出现的那张脸,指向公告牌覆贴的边线。每次指向虽短,却精准有力。
有人问他是否在断案。他摇头,表示仅提供一种看法。他关注的是压痕和打孔,
是抬头和回单,是喷绘布下的旧字。将这些放在一起,便构成一道门槛。过得去,
便是真的合规;过不去,也只能是解释。解释非定论,而是回应。回应需在证据上站得住脚。
他发言时,无人再关注雨水,所有目光聚焦于桌上的纸张,那堆袋子,每一处细微的痕迹。
临时核验没有一个人宣布结束,但大家都知道它已到达自然终点。
镇里的指挥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仿佛抹去了一层薄薄的不安。
他表示接下来会将当天的情况记录下来,向上级汇报,并请第三方进行复核。
他让大家先行回去,说明今天暂不拆除,机器暂停作业,等待复核结果。人群逐渐散去。
周澜却未离开,她抚平雨披,如同抚平一张皱巴巴的纸。
她询问是否会有人将今天的事情归咎于她。她强调自己只是临时工,名字不会出现在墙上。
她还提到刚租了一间小单间,水管经常漏水,晚上需要用盆接水。说完,她笑了笑,
表示其实也没什么,漏就漏吧,继续接便是。陆砚安慰她说,
不会有人因指出一个孔位而被定性,她看到的只是一个细节,而细节有时也能救人。
他将自己的联系方式写在纸上,折成四方块递给她。她接过纸条,用力点了点头。
陆砚走回项目部的那栋玻璃房,白炽灯将走廊照得通明。前台换了新人,桌上多了一束花,
花纸上印着“祝贺开工”。廖衡和财务都不在,屋内静悄悄的,只能听到空调出风口的声音。
墙上的照片依旧,照片中的会场笑容未变,横幅未变,桌子上的名牌也未变。
他在照片前驻足半分钟,仿佛在观赏一幅风景,又像在凝视一面镜子。镜中人来人往,
脚步沉重,声音却轻。他从另一侧门走出,天色微亮,雨水在那层薄光中如同透明的丝线。
他走到公告牌前,轻轻触摸喷绘布后又放下。风带着腥味,从河面吹来。推土机停在一边,
履带上沾着泥土,泥土上有水,水面上浮着一层薄油。一个小贩推车经过,
车上的玉米冒着白气。小贩停车询问,要不要来一棒。陆砚婉拒,道了声谢。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公告牌。风将边角吹起,仿佛有人在提醒他什么。
那天之后,镇里发布了通告,内容涉及复核、暂停、保障知情权。措辞严谨,
边角处理得圆润。有人在路口讨论,讨论没有结论,只有一圈又一圈的叹息。
项目部门口多了两名守卫,门内的人收拾东西的动作加快了。周澜没有来上班,称肚子不适,
想在家休息一天。她后来发来消息,说昨晚有陌生号码打电话询问几句后挂断。
她表示并不害怕,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几天后,另一份材料送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