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到底走了。
是在我出生的那天夜里。
那天雨下得特别大,黄豆大的雨点子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噼里啪啦地响,好像要天给砸个窟窿。我妈疼了一天一夜,光滑子都喊哑了。
接生的王婆婆在屋里进出,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嘴里不停地念念有词:“作孽哦,这孩子,是来讨债的。”
奶奶就坐在堂屋里,闭着眼睛,双手捻着一串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佛珠,牙齿一合,也不知道在念诵咒语。
我是在后半夜出生的,哭声特别响亮,王婆婆说,嗓门大,好养活。
她把我用旧布包好,抱出来给奶奶看。
“是个小子,六斤六两,带把儿的。”
睁大的眼睛,浑浊的里闪过一抹光。她接过我,枯瘦的眼睛在我脸上摸了摸。
“叫陈安吧,”她说,“平平安安的安。”
王婆婆拿了红鸡蛋和几个钱,喜滋滋地走了。屋里,我妈躺在床上,脸白得像纸,头发被汗水浸得湿透,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头。
奶奶把我抱到她身边。
“娟儿,看看,是咱陈家的根。”
我妈侧过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欢喜,有解脱,还有一抹我看不懂的……绝绝。
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脸。她的手指很凉。
那天晚上,雨停了。
大概奶奶累坏了,在我旁边的小床上睡得沉沉的。
我也不知道几点,迷迷糊糊,闻到一股特别香的味道。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香气,似混了精致的芬香,草木的清气,还有一种……很勾人的鲜味。
我睁开眼睛,看见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她点了一个狭缝煤油灯,豆大的火光在她上面跳跃。她正在小炉子上炖着什么东西,那个黑色的瓦罐,就放在炉子边上。
她听到我醒了,回过头冲我笑了笑。
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见她笑。笑得很漂亮,但眼睛里没有光。
“安子,饿了吗?”她走过来,把我抱起来。她的怀抱很温暖,带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味。
她把我抱到炉子边,用小勺子从锅里舀一勺汤,吹着吹,喂到我嘴边。
“来,喝了。”
那汤是乳白色的,浓稠得像米浆。我当时小,也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香得不行,张开嘴就喝了。
那汤一进嘴,就像一股暖流,瞬间流遍了我的四肢百骸。我整个人都暖洋洋的,舒服得想哼哼。
我妈就那么一勺一勺地喂我,看着我喝,眼神很专注,也很……悲伤。
一锅汤,被我喝得见了底。锅里还剩下一个空间,长得像个小人儿似的蘑菇。我妈用勺子把它捣碎了,也喂给了我。
吃完,我就犯困了。眼皮子重得抬不起来。
在我睡过去之前,我看到我妈俯下身,在我额头亲侧面。
她的嘴唇,又冷又软。
“安子,”我听到她在我耳边说,“妈走了。你要好好的,长命百岁。”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奶奶坐在我床边,眼睛红红的,好像一夜没睡。
我妈不见了。
她住的那张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好像从来没有人睡过一样。桌子上,那堆奶奶给她的钱,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
只有那个黑色的瓦罐,空了。
“奶奶,我妈呢?”我问。
奶奶没说话,就是安慰我,抱得很紧很紧,勒得我有点喘不过气。
后来我才知道,我妈是天没亮就走的。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说她回到了娘家,也有人说她跳了河。
总之,她就那么消失了。
如一阵风,来过,又走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除了我。
我把她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思念,也是唯一的……累赘。
一个奶奶带着我,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村里人看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怜是可怜,但背地里还是指指点。他们说我是个没娘的野孩子,说我克死了爹,又逼走了娘。
小孩子们不懂事,学着大人的话,冲我扔石子,叫我“丧门星”。
回到家,奶奶看到我身上的泥和脸上的伤,也不问,就是默默地给我打水擦脸,然后给我做一碗热乎乎的疙瘩汤。
吃着热汤,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奶,他们都欺负我。”
奶奶摸着我的头,叹了口气:“安子,咱不跟他们计较。嘴长在别人身上,咱管不住。咱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比啥都强。”
日子就这么一天地过。
我发现自己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样。
他们隔三差五就会头疼脑热,流鼻涕,打摆子。可我从来不生病。有一次冬天,我不小心掉进了村口的冰窟窿里,捞上来的时候脸都冻紫了。村里人都说我活不成。
可我睡了一觉,第二天就跟残疾人一样,照样满地跑。
还有一次,我跟邻居家的狗抢骨头,被它在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血肉模糊的。奶奶吓坏了,要带我镇上的卫生所。
我死活不去,我知道家里没钱。
晚上,我疼得睡不着。第二天早上起来,我胳膊上那个血窟窿,居然那天已经结了辫子。没过两天,辫子掉了,连个疤都没有留下了。
奶奶发现我没有劲。
她把我拉到屋里,把门关上,仔仔细细地把我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
“安子,你跟奶说实话,”她低头盯着我的眼睛,眼神严肃得吓人,“你出生那天晚上,你妈……给你吃了什么?”
我看着奶奶,想起了那碗香得不得了的汤,和那个长得像小人儿的蘑菇。
“我妈……给我炖了汤。”
奶奶的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
她一**坐在凳子上,半天没说话,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作孽啊……真是作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