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第一次遇见阿哲,是在大理古城一家漏雨的扎染坊。那天暴雨倾盆,
豆大的雨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半指高的水花,她抱着刚买的扎染围巾,
裙角早已被泥水浸得发沉,慌不择路地躲进巷尾那间挂着“白族扎染”木牌的屋檐下。
檐角的水珠顺着瓦当蜿蜒而下,织成一道细碎的水帘,
恰好漫过阿哲放在门口的竹篮——竹篮里垫着的粗布上,整齐码着十多双白族刺绣鞋垫,
青蓝的缠枝莲纹样浸了水,像突然活过来的藤蔓,在布面上慢慢晕开。可他却没急着收拾,
只是蹲在门槛上,脊背微微弓着,手里摩挲着一块刚煮好的靛蓝色土布。布面还带着水汽,
在他掌心轻轻舒展,指尖染着深浅不一的蓝,深的像洱海深处的浪,浅的像苍山半山腰的雾,
仿佛真把滇西的山水都捏在了手里。“这雨要下到傍晚。”阿哲开口时,
声音里裹着点苍山的湿气,不高不低,却恰好盖过了雨声。他抬眼时,
林微才看清他的模样:额前碎发沾着雨丝,鼻梁高挺,鼻尖上还沾着点靛蓝染料,
像不小心落了颗揉碎的星子。他指了指作坊深处,那里隐约能看见一点橘色火光,
“里面有炭火,去烤烤吧,别着凉。”林微抱着围巾往里走,木门槛吱呀响了一声,
才发现这间作坊比想象中更窄。左右两面墙都钉着木架,
挂满了扎染成品:有的是大片留白里藏着几尾游鱼,有的是满布蓝纹中露着半朵山茶,
蓝白相间的图案在昏暗中浮动,像云在水里的影子,又像雪落在湖面的痕迹。
阿哲跟在她身后进来,弯腰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柴,火星噼啪溅起时,
他的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围巾上,忽然说:“你这围巾上的‘冰裂纹’,扎得太密了。
”林微愣了愣——那是她在古城口的纪念品店买的,老板围着她夸了半天“工艺精细”,
没人提过“密”或“疏”。“密不好吗?”她下意识问。阿哲伸手,
指尖轻轻碰了碰围巾的纹路,动作轻得像怕碰坏了什么:“冰裂纹讲究‘碎而不裂’,
要留着透气的空当,才像冬天湖面上刚冻住的冰,有风过时能听见裂响。你这扎得太满,
倒像块密不透风的布,少了点灵劲儿。”他说着,从墙角的竹筐里抽出一块白布、一团棉线,
指尖翻飞间,三两下就扎出几道松散的结,“你看,这样留着空,染出来才有意境。
”林微看着他指尖的动作,忽然忘了外面的雨——他的手指不算修长,指节处有明显的薄茧,
是常年握线、煮布磨出来的,可每一个结都打得利落又精准,像在布上写着只有他懂的诗。
后来她才知道,阿哲是土生土长的喜洲人,爷爷是当地有名的扎染匠人,
曾给来大理的艺术家做过定制布料。十年前爷爷走后,他放弃了昆明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回到古城守着这间作坊,没像其他年轻人那样去外面闯,只守着后院那几缸靛蓝染料,
把日子染成了慢节奏的蓝。“爷爷说,扎染得等,等蓝靛草晒够九十天,
等染料煮够三个时辰,等布在染缸里泡够七次,急不得。”阿哲说这话时,
正蹲在后院翻晒蓝靛草,阳光落在他肩上,把草叶上的水珠照得亮晶晶的。
林微在大理待了半个月,每天都往扎染坊跑。有时帮阿哲煮染料,
蹲在灶台前看蓝靛草在铁锅里慢慢熬煮,从浅绿变成深青,再变成浓得化不开的蓝,
空气里飘着草木的清香;有时坐在火塘边,看他用细棉线在白布上打结,手指翻飞间,
蝴蝶的翅膀、苍山的轮廓、洱海的波纹渐渐浮现。阿哲话不多,却总在她走神时,
从火塘边的铁架上取下一块刚烤好的乳扇,递到她手里。乳扇裹着一层薄糖,
咬下去脆生生的,甜香混着奶香,能驱散整个下午的困意。有天傍晚雨停了,
天空被洗得格外干净,西边的云彩染着橘红色的光。阿哲忽然说:“带你去个地方。
”他推出巷口那辆旧电动车,车把上挂着个竹编篮,里面放着块刚染好的布。林微坐在后座,
双手轻轻抓着他的衣角,风里带着洱海的水汽,吹得她的头发乱飞,
也吹得阿哲的蓝布衫轻轻晃动。电动车沿着环海路走,路过成片的格桑花田,
路过停靠在岸边的渔船,最后停在一片芦苇荡前。夕阳正落在苍山雪顶上,
把湖面染成了金红色,远处的渔船拖着长长的影子,慢慢往岸边飘。
阿哲从竹篮里拿出那块布,展开时,林微忽然屏住了呼吸——蓝白相间的图案里,
竟藏着那天暴雨时的屋檐、火塘里跳动的火星,还有她抱着围巾、站在门口的模样。
连她当时微蹙的眉头、被雨打湿的发梢,都用细细的白丝线扎了出来。“这叫‘记忆染’。
”阿哲的耳朵有点红,指尖轻轻摸着布上的纹路,“爷爷教我的,把见过的景、记着的人,
都扎进布里,以后忘了,就看看布。”林微伸手摸着布上凹凸的针脚,
忽然想起自己来大理的原因——城市里的项目催得紧,每天加班到凌晨,
电脑屏幕的光把眼睛刺得生疼;谈了三年的男友,最后说“你太拼了,我等不起”,
爱情像过期的牛奶,没了温度,只剩酸涩。可在这里,在阿哲的扎染坊里,在洱海的风里,
她好像又能呼吸了。火塘的温暖、染料的清香、阿哲安静的陪伴,像一双手,
轻轻抚平了她心里的褶皱。但假期终有尽头。离开前一天,林微坐在扎染坊里,
看着阿哲帮她整理行李。他把那块“记忆染”叠得整整齐齐,放进她的背包,
又从后院的储物间里拿出一小包晒干的蓝靛草,塞进背包侧袋:“要是想大理了,就看看它,
像把苍山的风带在身边。”他还拿出一双新做的刺绣鞋垫,青蓝色的缠枝莲纹样,
和那天被雨打湿的一模一样,“路上穿,软和。”林微没说话,只是蹲在火塘边,
帮他添了块松柴。火星再次溅起时,照亮了阿哲认真的侧脸,她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粗糙,指缝里还留着洗不掉的靛蓝,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的指尖,
却比城市里任何一双精心保养的手,都让她觉得踏实。“阿哲,”她声音有点抖,
眼眶也微微发热,“等我处理好城里的事,我回来,跟你学扎染好不好?”阿哲的眼睛亮了,
像苍山雪顶反射的阳光,又像洱海水面跳动的星光。他没说“好”,只是把她的手攥得更紧,
火塘里的松柴噼啪作响,墙上的扎染布在风里轻轻晃动,蓝白相间的图案里,
好像已经有了他们未来的模样——她坐在火塘边学打结,他蹲在灶台前煮染料,
后院的蓝靛草长得郁郁葱葱。离开那天,阿哲送她到古城门口。出租车缓缓开动时,
林微从车窗里往后看,他还站在原地,手里拿着块刚扎好的布,布上是一只展翅的鸟,
翅膀上染着淡淡的蓝,正朝着她离开的方向飞。风把他的衣角吹得轻轻飘起,
他的身影渐渐变小,却像一颗种子,落在了林微的心里。她摸了摸背包里的“记忆染”,
布料柔软,带着靛蓝的清香,忽然笑了——这一次,她不是离开,而是在等一个回来的日子。
车子驶离古城,林微看着窗外的苍山慢慢后退,忽然拿出手机,
给阿哲发了条消息:“蓝靛草下次晒的时候,记得叫我。”没过几秒,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阿哲的回复,只有两个字:“等你。”林微回到城市的第一个周末,
就把公寓里的东西打包了大半。衣柜里的职业套装被塞进纸箱最底层,
取而代之的是几件宽松的棉麻衬衫——她想起阿哲总穿的那件蓝布衫,洗得发浅却透着干净。
书架上的专业书籍旁边,多了本从大理带回来的《白族扎染技法》,
扉页上还沾着一点靛蓝染料,是临走前阿哲帮她找书时不小心蹭上的。处理离职那天,
主管盯着她的辞职报告皱眉头:“你再想想,这个项目做完就能升职了。
”林微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忽然想起苍山雪顶的光,笑着摇头:“谢谢您,
但我有更想做的事。”走出写字楼时,她给阿哲发了张天空的照片,
配文“还是大理的云好看”,没过两分钟就收到回复,
是段小视频:阿哲蹲在后院的蓝靛草田里,手里举着一株刚拔起的草,
镜头里的草叶上还挂着露珠,他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等你回来,教你辨草色,
深绿的煮出来更浓。”夜里整理行李,林微翻出那块“记忆染”,铺在客厅的地板上。
借着台灯的光,她忽然发现布角藏着个极小的图案——是只蜷缩的猫,爪子旁还沾着一点蓝,
像不小心蹭到了染料。她想起在扎染坊见过的那只三花猫,总赖在火塘边打盹,
阿哲煮染料时会顺手丢给它一块干鱼片。原来他把这些细碎的瞬间,都悄悄扎进了布里。
中介带客户来看房的那天,林微正坐在阳台晒蓝靛草。那包草是阿哲塞给她的,
她每天都拿出来晒一晒,怕受潮发霉。客户对着阳台的落地窗赞不绝口,
说“这视野看夜景正好”,林微却望着远处被高楼挡住的天空,
心里想着扎染坊后院的那片天——没有高楼,只有苍山的轮廓,
傍晚还能看见归巢的鸟掠过云顶。签卖房合同那天,林微特意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
走出中介公司,她立刻订了去大理的机票,日期就在三天后。给阿哲发消息时,
她的指尖都在抖:“我要回来了,带了点城里的糖,你说过乳扇蘸糖好吃。
”这次阿哲回复得很快,还附带了张照片:扎染坊门口的木架子上,爬满了紫色的三角梅,
最顶端的枝头开着一朵最大的花,照片下方有行字:“花等你开呢。”出发那天,
林微只带了一个行李箱。里面没有太多衣服,却装着她买的两斤绵白糖,
还有一把新的棉线——她在手工店挑了半天,选了最细的那种,想着学扎染时能用。
飞机穿过云层时,她忽然看见下方连绵的青绿色山脉,心脏猛地跳起来,赶紧拿出手机拍照,
发给阿哲:“快到了!”出了机场,林微一眼就看见人群里的阿哲。他穿了件新的蓝布衫,
袖口别着块白色的棉巾,手里举着个竹编篮,
里面放着一瓶温热的青梅酒——是她上次提过想尝尝的。看见她,他快步走过来,
接过行李箱的动作自然又熟练,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路上累了吧?先去吃碗饵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