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唯一能听见的是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心脏在肋骨后剧烈撞击的闷响。凌风忍着后背火烧火燎的剧痛,挣扎着爬向更深处的台阶,远离那个被乱石半堵的入口。每一寸移动,都牵扯着背上被烫伤的皮肉,痛得他几欲昏厥。
他终于停下,靠在一根冰冷的立柱上。这里是地铁站的站台层,空气中混合着铁锈、霉菌和积水的腐臭,味道令人作呕。应急照明灯早已熄灭,只有几缕惨白的光线从入口的缝隙中挤进来,勾勒出周围影影绰绰的轮廓——翻倒的长椅,撕裂的广告海报,以及散落一地的、不知属于谁的遗物。
这里就像文明的肠道,充满了被消化后的残渣。
凌风缓缓卸下身前的背包,动作僵硬而小心。他从工具包里摸出一个小巧的医疗盒,打开后,借着手腕终端微弱的屏幕光,他看到了一小瓶消毒喷雾、一卷无菌纱布和一支止痛凝胶。这是他每次外出都会携带的救命物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他脱下被烧得破破烂烂的外套,仅凭触感,就知道伤势不轻。他咬着牙,将消毒喷雾喷在伤口上,冰冷的液体接触到焦黑皮肉的瞬间,一阵钻心的刺痛让他浑身一颤,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他强忍着没有叫出声,在这死寂的环境里,任何声音都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简单处理完伤口,用纱布草草包扎好,剧痛总算有所缓解。凌风靠着立柱,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他没有立刻思考下一步的行动,而是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复盘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分钟。
他激活了手腕终端的记录回放功能。屏幕上,一条红色的高能反应曲线突兀地耸起,旁边标注着一系列分析数据。
“能量类型:高斯脉冲激光。功率预估:120千瓦。冷却周期:2.8秒。锁定方式:多光谱动态捕捉+微动雷达。”
一连串专业术语在他脑中自动解码。这不是普通的安保系统,而是军用级别的“区域拒止系统”。通常安装在最重要的公司总部或军事基地,用来防御无人机群和小型导弹。灾难前,这种东西受到严格的AI协议和人类监管双重限制。
凌风苦笑了一下。他一直以为自己对这座城市了如指掌,却忽略了这些隐藏在“天网”系统之下的、拥有独立逻辑的“守护神”。“天网”是城市的神经,而这些东西,则是附着在骨骼上的、拥有自主意识的致命肿瘤。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一年多前那个灾难降临的下午。
他就在“天网”的中央控制室,一个位于东海市最高建筑顶端的玻璃穹顶内。窗外,天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末日般的瑰丽紫色。室内,巨大的全息地图上,代表着数百万架无人机和地面传感器的光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片成片地熄灭。
它们不是坠毁,不是失控,而是……死亡。就像被瞬间抽走了灵魂。
警报声从未响起,因为负责警报的系统本身就是第一批崩溃的。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耗费十年心血构建的、完美无瑕的城市脉络,在几分钟内彻底脑死亡。屏幕最后的光芒映在他呆滞的脸上,然后,世界陷入黑暗。
那种眼睁睁看着文明大厦在自己手中崩塌的无力感,再一次攫住了他。今天的遭遇,就像是那场灾难的一次微型重演。同样是冰冷的、无情的、由代码驱动的暴力。
“滴…滴…滴…”
一个微弱而规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不是刚才那种尖锐的蜂鸣,而是另一种,他之前在混乱中捕捉到的、被忽略掉的信号。
凌风立刻将注意力集中到终端上。他关闭了高能激光的信号追踪,切换到全频段被动扫描模式,然后将那个微弱的信号源放大。
屏幕上,一条平稳的波形图缓缓展开。它的频率极低,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律感,就好像……
心跳。
凌风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立刻调出频谱分析。信号源并非来自任何已知的通讯协议或设备待机频率。它很微弱,几乎被环境中的电磁背景噪音所淹没,但它的规律性无可辩驳。每分钟大约60次,稳定得像一台精密的节拍器。
信号源的方向……来自地铁隧道的更深处。
一个活人?
凌风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是幸存者,佩戴着某种生命体征监测仪,信号模式不会是这样。医用设备发出的信号会有特定的数据包头和加密格式。这个信号太“干净”了,干净得就像一个纯粹的物理现象。
一个全新的谜题摆在了面前。
回去的路被那个恐怖的“狱卒”封死了。待在这里,无异于坐以待毙。唯一的变数,就是隧道深处那个神秘的“心跳”。
是陷阱,还是机遇?
凌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备。短刀还在,工具包完好,背包里的物资不多,但足够支撑一两天的探索。后背的伤势虽然严重,但经过处理后,暂时不会影响行动。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肌肉的酸痛和伤口的刺痛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危险。但他那双在黑暗中格外明亮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退缩,反而燃起了一丝技术人员特有的、解开谜题的渴望。
比起人性叵测的废土,一个纯粹的技术难题,反而让他感觉更安心一些。
他将烧坏的外套重新穿上,至少还能提供一些伪装和防护。然后,他将电磁感应仪的音频输出调到了最低,只留下那个“滴…滴…”的节律声在耳边回响,像一个来自深渊的引路人。
他没有打开任何照明设备。在绝对的黑暗中,一丝光亮都可能成为致命的信标。他只能依靠终端屏幕的微光,和自己对城市地下结构布局的记忆,一步步向前探索。
脚下的碎石发出轻微的“咔嚓”声。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猫一样,落地无声。左手扶着冰冷的隧道墙壁,右手握着那把弹簧钢短刀,随时准备应对任何可能出现的威胁。
铁轨在黑暗中延伸向未知的远方,像两条引导灵魂的冥河渡线。
那个神秘的“心跳声”,成了他在这个被遗忘的地下世界里,唯一的光。它在前方回响,穿过铁锈与时光,等待着一个闯入者的到来。隧道深处比站台更黑,是一种粘稠的、仿佛有重量的黑暗,将一切光线和声音都吞噬殆尽。凌风的脚步踩在铁轨旁的碎石检修道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他将身体的重心压低,一手扶着布满冷凝水和铁锈的隧道壁,另一只手紧握着短刀,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滴…滴…滴…”
那规律的“心跳声”通过耳机传入大脑,成为了他在这片死寂中唯一的方向标。它像一个无形的声呐,让他得以在绝对的黑暗中构建出周围的空间感。他能“听”出隧道的宽度,能“听”出前方是否有障碍物,因为声音的细微变化会告诉他一切。
走了大约十分钟,一截巨大的阴影挡住了前路。是一列静止的地铁列车。灾难发生时,它正行驶在隧道中,随着电力的消失,它就这么突兀地停在了这里,像一头搁浅在时间长河里的钢铁巨兽。车门大开着,仿佛一个无声的邀请。
凌风没有立刻上车。他绕着车头,用终端的微光快速扫过。车身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一些窗户已经破碎。他踏上第一节车厢,一股混杂着腐朽和绝望的气味扑面而来。
车厢内,时间的流逝被定格在了一年多前的某个瞬间。东倒西歪的行李箱,散落一地的个人终端和电子报纸,还有几具早已化为白骨的尸骸,他们以各种姿est态蜷缩在座位上或倒在地上,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徒劳地挣扎。
凌风的目光没有在这些悲惨的景象上过多停留。他见过太多了。他的视线扫过那些遗物,寻找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但这里早已被更早的拾荒者光顾过,所有能用的电池、食物和药品都被搜刮一空。
他穿过一节又一节车厢,每一节都像一座小小的坟墓,陈列着文明的遗骸。那个“心跳声”越来越清晰,指引着他向列车的中部走去。
终于,他停在了一节与众不同的车厢前。
这节车厢的门是紧闭的,材质也不同于普通的客运车厢,是一种哑光的复合装甲,上面没有任何窗户。门的正中央,用红色的油漆喷涂着一个醒目的标志——一个圆圈包裹着一根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蛇杖的两侧还有一对翅膀。这是“天穹科技”旗下,生物医疗部的标志。车门旁边的电子锁上,一个微弱的红色指示灯仍在闪烁,说明它还维持着最低限度的安保功能。
信号源就在里面。
凌风的心跳微微加速。他将耳朵贴在冰冷的装甲门上,那“滴…滴…”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甚至能感觉到门板传来极其轻微的共振。
他从工具包里拿出几根金属探针和一条数据线,熟练地撬开电子锁的外部接口。手腕上的终端屏幕亮起,一串串代码飞速闪过。这种锁的协议他再熟悉不过了,是他当年为“天网”系统设计的安保模块的早期版本。它有独立的备用电源,但逻辑漏洞也很明显。
“找到你了。”他轻声自语。
他绕过了复杂的密码验证,直接向控制芯片发送了一个底层的强制解锁指令。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械解锁声在寂静的隧道中显得格外响亮。厚重的装甲门向侧方缓缓滑开一道缝隙,一股冰凉而干燥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洁净空气从中涌出,与隧道里污浊的空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凌风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先用终端伸进缝隙扫描了一圈,确认没有即时危险后,才侧身挤了进去。
车厢内部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货仓,而是一个小型的、高度精密的移动医疗实验室。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都是一体成型的乳白色高分子材料,一尘不染。各种复杂的医疗仪器和机械臂整齐地收纳在墙壁内,整个空间充满了未来科技的冷峻美感。
而在这间实验室的正中央,安放着一个透明的圆柱形维生舱。
“滴…滴…滴…”
那心跳般的声音,正是从连接着维生舱的生命维持系统主机上传来的。那是一台巨大的、如心脏般规律搏动的生物泵,正在为整个系统提供着循环动力。
凌风缓缓走近。他看到,维生舱的控制面板上,一排绿色的指示灯已经熄灭大半,只剩下一个代表“核心生命维持”的灯在顽强地亮着。而旁边一个更大的红色警示灯,正在以不祥的频率闪烁。
屏幕上显示着一行简洁而致命的文字:
【警告:备用氚电池组能源即将耗尽。预计剩余运行时间:17小时24分钟。生命维持系统完整度:4%。】
他的目光穿过透明的舱壁,看向了里面。
维生舱内充满了淡蓝色的营养凝胶,一个身影静静地悬浮在其中,身上连接着数十根纤细的导管和传感器。
那是一个女人。
她看起来很年轻,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头乌黑的长发在凝胶中如海藻般轻轻飘动。她的五官精致,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双眼紧闭,神态安详,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无梦的沉睡。
凌风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在冰冷的舱壁上,仿佛想确认眼前景象的真实性。他擦去舱壁上的一层薄霜,女人的脸庞变得更加清晰。
她很美,是一种不属于这个废土世界的、脆弱而纯净的美。
凌风的大脑飞速运转。移动医疗实验室、独立的维生系统、一个处于休眠状态的人……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可能:这个女人在灾难发生时,正因为某种重病或重伤,被安置在这里进行深度治疗。而这场突如其来的末日,让她的治疗变成了无限期的休眠。
现在,这场休眠即将走到尽头。
十七个小时。
十七个小时后,当最后一丝能量耗尽,这台维系着她生命的“心脏”就会停止跳动。这间无菌的实验室,将变成她冰冷的坟墓。
凌风站在原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
他是一个独行者,生存的法则是理性、计算、不被任何事情拖累。他所有的资源,都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救她?意味着他必须在十七个小时内,找到能为这套精密系统供电的能源。这在电力消失的东海市,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这会耗尽他所有的储备,甚至让他自己陷入绝境。
放弃她?这是最理性的选择。他可以拿走实验室里任何可能用得上的医疗物资,然后悄然离开,就像他从未到过这里一样。她会在睡梦中死去,没有任何痛苦。
他看着舱中那张恬静的脸,又看了看自己手腕上冰冷的终端。
终端上,代表着生存几率的计算模型正在无声地运行,而所有的结果都指向“放弃”。
可不知为何,当他凝视着那张脸时,他想起了“天网”崩溃时,屏幕上最后熄灭的那些光点。每一个光点背后,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他已经见证过一次文明的死亡。
难道现在,他要亲手关掉这废墟里,最后一盏摇曳的烛火吗?
凌风缓缓收回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他那双总是锐利而冷静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计算之外的动荡。
一个沉睡已久的心脏,在黑暗中,缓缓开始了第一次跳动。
而另一个,则面临着一个足以改变一切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