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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眼,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窝马蜂。疼,嗡嗡地响。
一个尖细又假惺惺的声音钻进耳朵。
“汐姐姐,你推我一下嘛,就一下下,轻轻的。”
我循着声音看过去。
一个穿着粉色纱裙的姑娘,正抓着我的袖子,撒娇。她叫沈如月,相府的假千金,也是我这具身体的原主——卫汐,最好的闺蜜。
她指着不远处池塘边一个穿素白衣衫的身影,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股子藏不住的兴奋和恶毒。
“你看,沈清嘉那个**就在那儿。你把我推下去,不用太重,我自己会摔。到时候,所有人都看见是她伸的手,爹爹和太子哥哥,就再也不会喜欢她了!”
我看着她那张写满算计的漂亮脸蛋,脑子里的马蜂好像终于找到了出口,轰一下全飞了。
我想起来了。
我穿书了。
穿成了这本古早虐文里,给恶毒女配沈如月当枪使的炮灰闺蜜,卫汐。一个以“蠢”和“倒霉”闻名京城的奇女子。凡是跟她交好的,不出三日,必定头破血流。凡是她想巴结的,不出一个时辰,准能当众出丑。人送外号,“活阎王”。
而今天,就是“活阎王”卫汐,为她最好的闺蜜沈如月,办的最后一件蠢事。
沈如月,相府里养了十六年的假千金。半年前,真千金沈清嘉从乡下被找了回来。沈如月怕自己地位不保,处处陷害沈清嘉。
今天这场相府的百花宴,就是她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
她要自导自演一出落水大戏,嫁祸给刚回府、根基未稳的沈清嘉,让相爷和与她有婚约的太子,彻底厌弃这个真正的相府嫡女。
而我,卫汐,就是她选定的,那个推她下水的“凶器”。
事成之后,我会被她摘得干干净净,然后以“冒犯贵女”的罪名,被乱棍打死,给我这短暂又倒霉的一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脑子里的情节走完,我看着沈如月那张期待的脸,突然就笑了。
沈如月被我笑得一愣,“汐姐姐,你笑什么?快点呀,客人都快过来了。”
“好啊。”
我应得干脆。
我扶着她,一步一步,朝池塘边走。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沈清嘉的背影,像一条淬了毒的蛇。
沈清嘉就站在那里。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和这满园的富贵繁华,格格不入。她很瘦,背影薄得像一片纸。风一吹,好像就能把她吹跑。
她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回过头。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
很漂亮。但不是沈如月那种惹人怜爱的漂亮。她的漂亮,带着霜,带着刃。一双眼睛黑得吓人,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光,没有情绪,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她看着我们,眼神就像在看两块石头。
“快呀,汐姐姐!”沈如月见她回头,急得掐了我胳膊一下。
“别急。”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
我们走到了沈清嘉身后,距离池塘,只有一步之遥。
沈如月已经做好了准备。她身体前倾,一只脚悄悄往前探,摆出了一个极易被“推倒”的姿势。她甚至连落水后,该用哪种表情哭,都已经在脸上预演了一遍。
她冲我使了个眼色。
就是现在!
我动了。
我确实伸手了。
但不是推她。
我抓住了她那只掐我胳膊的手,手腕一拧,往旁边一带。同时,我的脚,在她那只探出去的脚踝上,轻轻一勾。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
沈如月脸上的表情,还凝固在那种“快来陷害我呀”的兴奋上。她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身体,已经失去了平衡。
“啊——!”
一声短促又真实的尖叫,划破了花园的宁静。
“噗通!”
水花,溅了老高。
粉色的纱裙,在浑浊的池水里,像一朵被揉烂了的桃花。
我没去看她。
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做了第二件事。
我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噗通”一声,跪在了沈清嘉面前。
然后,我抱住了她的大腿。
我的脸,贴着她那条洗得有些粗糙的裙子,蹭了蹭。
下一秒,我扯开嗓子,用尽我这辈子所有的演技,嚎啕大哭。
“姐姐!!”
“呜哇哇哇哇——姐姐!她欺负我!”
我的哭声,又响又亮,饱含着无限的委屈和恐惧,穿透力极强。
整个花园,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见了鬼一样,齐刷刷地,射了过来。
我死死抱着沈清嘉的大腿,一边哭,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她的反应。
她低着头,看着我这个突然挂在她腿上的“大型挂件”。
那双黑洞似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缝。
那不是同情,也不是关心。
那是一种,看见了什么超出理解范围的东西时,纯粹的、茫然的、见了鬼的……懵。
很好。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不把水搅浑,我怎么活?
“怎么回事?!”
一道威严的男声,带着怒气传来。
相爷沈屹,带着一大帮宾客,赶了过来。其中,还有一个穿着明黄色衣袍的俊朗青年,是太子萧景。沈如月的未婚夫。
他们一来,就看见了这诡异的一幕。
一个女儿,在池子里扑腾。
另一个女儿,腿上挂着一个正在嚎啕大哭的……活阎王。
“月儿!”沈相爷和太子萧景脸色大变,惊呼出声。
下人们七手八脚地跳下水,去捞沈如月。
我抱着沈清嘉的大腿,哭得更起劲了。
“姐姐……我好怕……她逼我……她掐我……呜呜呜……”
我一边哭,一边把自己的袖子撸上去。
白皙的手臂上,一个清晰的、带着指甲印的红痕,赫然在目。
那是刚刚沈如月掐我的。
我就是要所有人都看见。
沈清嘉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她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就那么站着,任由我抱着。
我甚至能感觉到,她腿上的肌肉,都绷紧了。
沈如月很快被捞了上来,浑身湿透,发髻也乱了,像一只落汤鸡,狼狈不堪。
她一上来,就扑进了沈相爷的怀里,指着沈清嘉,哭得梨花带雨。
“爹爹!是姐姐……是姐姐把我推下去的!”
太子萧景立刻走上前,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了沈如月身上,满眼心疼。
“清嘉!你怎么能这么对**妹?!”他厉声质问。
所有宾客,也都对着沈清嘉,指指点点。
“哎哟,这乡下来的,就是野蛮。”
“是啊,一回府就害自己的妹妹,心也太毒了。”
“如月**多善良啊,真是可怜。”
沈相爷的脸,黑得像锅底。他看着沈清嘉,眼神里,全是失望和愤怒。
“孽女!还不给**妹道歉!”
沈清嘉站在那里,孤零零的。像一棵,随时会被狂风折断的小树。
她没有看任何人。
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还死死抱着自己大腿的我。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抢在了她前面。
我猛地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眼睛因为哭泣而通红,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
我指着沈如月,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不!不是的!”
“不是姐姐推的!”
“是她自己……是她自己掉下去的!”
沈如月愣住了。她大概没想到,我这个往日里对她言听计从的蠢货,今天,竟然敢当众反驳她。
“卫汐!你胡说!”她尖叫道,“明明就是沈清嘉推的我!你跟她站得那么近,你都看见了!”
“我没有胡说!”我哭着喊,“是你要害人!你说……你说让我帮你,把你推下去,然后嫁祸给姐姐!”
“你血口喷人!”沈如月气得浑身发抖。
“我没有!”我把胳膊上的红痕,亮给所有人看,“你看!这是你掐我的!你不答应,就掐我!你说,我要是不帮你,你就……你就不跟我玩了!”
我这话说得,又蠢又天真。
完全符合我“没脑子”的人设。
一个为了“不跟你玩了”这种可笑的理由,就被人胁迫的傻子。
宾客们的表情,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他们看看哭得楚楚可怜的沈如月,又看看我这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胳膊上还带着伤的傻子。
一个精心策划的“受害者”,一个漏洞百出的“蠢证人”。
天平,开始倾斜了。
“爹爹,你别信她!卫汐她脑子不好,她是被沈清嘉收买了!”沈如月急了。
“我没有脑子不好!”我大声反驳,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眼珠子都快掉下来的举动。
我松开沈清嘉的大腿,手脚并用地,爬到了沈相爷的脚下。
我抱住了沈相爷的大腿。
“相爷!你要相信我啊!”
“我虽然脑子不好,但我眼神好啊!”
“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她!她脚底一滑,‘刺溜’一下,自己掉下去的!真的!比真金还真!”
我一边说,一边还手舞足蹈地,模仿了一下“刺溜”的动作。
那场面,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已经有宾客,忍不住笑出了声。
沈相爷的脸,从黑色,变成了紫色。
他看着抱着自己大腿,哭得鼻涕都快蹭到他官袍上的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处理过这么……棘手的场面。
就在这时,一道带着笑意的、懒洋洋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有意思。”
“沈相爷家的百花宴,可比戏台子上的折子戏,要精彩多了。”
众人回头。
一个穿着玄色王袍的男人,正缓步走来。
他长得极好看,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角,还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那笑,却不达眼底。
他一出现,周围的气压,都好像低了几分。
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参见摄政王殿下。”
摄政王,萧决。
当今圣上体弱,朝政大事,皆由此人定夺。一个,真正意义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也是这本书里,最大的反派。
一个,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的,疯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
书里,可没这段啊。
萧决没理会跪了一地的人。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径直,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看着还抱着沈相爷大腿的我,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你,”他指着我,像在指一个有趣的玩意儿,“抬起头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
被萧决这种人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书里,他弄死一个人,比踩死一只蚂蚁还简单。而且,他最喜欢看人痛苦挣扎的样子。
我慢慢地,抬起头。
脸上,还挂着两行没干的眼泪。眼神,是那种傻子特有的,茫然又无辜的纯净。
我看着他,眨了眨眼,好像在问:你是在叫我吗?
萧决被我的表情逗乐了。他真的笑了出来,是那种胸腔都在震动的、愉悦的笑。
“沈相,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个活宝?”
沈相爷的老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他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他钻进去。
“殿下……这是……卫国公府的千金,卫汐。”他艰难地介绍。
“哦,卫家那个‘活阎王’啊。”萧决拖长了语调,“久闻大名。”
他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
一股冷冽的、像是雪后松林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和我平视着,那双深邃的眼睛,像两个漩涡,要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告诉本王,”他开口,声音,又低又磁,像上好的古琴,“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语气,像在哄一个三岁的小孩。
我看着他,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哭嗝。
然后,我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指向了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沈如月。
“是她!”
“她是个坏人!”
“她掐我,还想让我帮她害人!”
我说话颠三倒四,逻辑混乱,但核心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沈如月刚被丫鬟扶起来,听到我这话,气得差点又晕过去。
“你……你胡说八道!摄政王殿下,您不要信她,她就是个傻子!”
“哦?是吗?”萧决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就那一眼。
沈如月的尖叫声,就跟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样,戛然而止。
她的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我知道,那是恐惧。
萧决的眼神,有种能让人从骨子里感到战栗的魔力。
“本王,最讨厌别人在本王面前,大呼小叫。”他淡淡地说,然后又转回头,看着我,眼神,瞬间又变得温和起来,“你继续说。”
我偷偷地,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沈清嘉。
她还站在那里。
但她的目光,不再是看着我,而是,落在了萧决的身上。
她的眼神,很复杂。
有警惕,有审视,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隐藏极深的恨意。
对哦。
我差点忘了。
书里,沈清嘉的母亲,就是间接死在摄政王萧决的手里。
他们之间,有血海深仇。
我心里,瞬间有了新的盘算。
我看着萧决,眼泪又涌了上来。
“殿下……我怕……”
“怕什么?”
“我怕她……她以后还欺负我。还欺负……姐姐。”
我一边说,一边回头,看向沈清嘉。
我把她,也拉下了水。
萧决顺着我的目光,看向了沈清嘉。
“你姐姐?”他明知故问。
“嗯!”我重重地点头,“她是沈清嘉姐姐!她是好人!她刚刚……还想拉我,不让**坏事呢!”
我开始,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
反正,当时就我们三个人。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沈清嘉听到我这句话,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她看着我,眼神里,全是“**在说什么”的震惊。
我没理她。
我继续抱着萧决的大腿……哦不,是看着萧决,卖力地表演。
“殿下,你是个好人吧?”我用一种,极其天真的眼神,看着他。
周围,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说萧决是好人?
这姑娘,不是傻,是疯了吧。
萧决自己,也愣了一下。然后,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本王,是不是好人,不重要。”他说,“重要的是,本王,喜欢看戏。”
他站起身,掸了掸袍子上并不存在的灰。
“今天这出戏,不错。”
他看了一眼沈相爷。
“沈相,令千金落水,想必是受了惊吓。还是早些请太医来看看吧。至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顿了顿,目光,在我,沈清嘉,和沈如月之间,来回扫了一圈。
“小孩子家打闹,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对吧?”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
但意思,却很明确。
他不想追究。
或者说,他懒得追究。
他只是个看戏的。戏看完了,就要散场了。
沈相爷是什么人?官场上的人精。立刻就明白了萧决的意思。
这是要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是是是,殿下说的是。”他连忙躬身,“是臣教女无方,让殿下见笑了。”
“爹爹!”沈如月不甘心地叫道。
“住口!”沈相爷回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沈如月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终,还是没敢再说什么。
今天这事,她算是栽了。
非但没能陷害成沈清嘉,还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在摄政王面前,也落了个刁蛮的印象。
可以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萧决没再看他们。
他走到沈清嘉面前。
“沈**,受委屈了。”他说,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清嘉垂下眼,福了福身。“不敢。”
她的声音,又冷又硬,像冰块。
萧决也不在意。
他又看向了我。
“至于你……”
他拖长了声音,我心里又是一紧。
“下次,想抱大腿的时候,”他弯下腰,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可以试试抱本王的。”
“本王的腿,比沈相的,要粗多了。”
说完,他直起身,冲我,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然后,带着他的人,扬长而去。
他一走,花园里的气压,都好像恢复了正常。
沈相爷立刻叫人,把沈如月扶了下去,临走前,还狠狠地瞪了沈清嘉和我一眼。
宾客们,也识趣地,纷纷告辞。
很快,偌大的花园里,就只剩下我和沈清嘉两个人。
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演完了。收工。”
我伸了个懒腰,刚才那副又哭又闹的傻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脸上,挂着一种,社畜下班后,准备去赶地铁的、生无可恋的疲惫。
沈清嘉就那么看着我。
那双黑洞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看了足足有一分钟。
然后,她开口了。
她的声音,比刚才对着萧决的时候,还要冷。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看着她,扯了扯嘴角。
“交个朋友,行吗?”
“或者说,”我走近她,压低了声音,“我们,结个盟吧。”
“你一个人,斗不过她。我也一样。”
“但我们两个加在一起,或许,能让她们,好好喝一壶。”
沈清嘉没说话。
她只是看着我。
那眼神,像在看一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不知名的怪物。
我知道,她不信我。
换我我也不信。
一个前几天还跟沈如月穿一条裤子,合伙欺负她的人,今天突然就反了水,还要跟她结盟?
这比摄政王是好人,还不靠谱。
“你不信我,没关系。”我说,“时间,会证明一切。”
“从今天起,你,沈清嘉,就是我卫汐,最好的闺蜜。”
“谁要是敢欺负你,我就……”
我顿了顿,想找个狠一点的词。
“我就……我就哭给他看!”
我说完,转身,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只留下沈清嘉一个人,站在原地,风中凌乱。
我知道,我们这条“贼船”,算是,勉强凑到一起了。
虽然,目前船上,只有一个乘客,和一个,拼了命想把船划出这个鬼地方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