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慕奕寒回宫。
他归来时已是深夜,带着一身浓重得化不开的酒气,径直闯入玥芝的寝殿。彼时玥芝并未安寝,她正坐在灯下,偷偷翻阅一本早已绝版、属于南月皇室秘藏的地舆志,上面还有皇兄亲手标注的边防笔记。
急促的脚步声逼近,她心头一凛,迅速将书册塞入枕下,顺手拿起旁边做了一半、准备送给锦书做嫁妆的鸳鸯香囊,佯装专注地刺着绣。
殿门被“哐当”一声推开,慕奕寒踉跄着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高大的身躯堵住了门外微弱的光线,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身上除了刺鼻的酒气,还混杂着一丝清冽的苏合香——那是柳烟儿最爱的熏香。
玥芝放下针线,起身,如过去七年每一次迎接他一样,柔顺地上前要去扶他:“殿下,您喝多了,妾身伺候您……”
话未说完,他猛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扼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直面他那双被酒意熏染得猩红的凤眸。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温和疏离,只剩下被酒精和某种挫败感点燃的暴戾,以及一种**裸的、毫不掩饰的嫌恶与迁怒。
他凑得极近,灼热的呼吸带着浓重的酒气喷在她脸上,字句如同淬了毒的冰棱:“赝品……终究是赝品。”
他冷笑一声,指尖力道加重,玥芝甚至能听到自己下颌骨骼被挤压的细微声响。
“学得再像,也永远比不上烟儿一分!她骑马射箭,英姿飒爽,笑起来像太阳一样灼目……你呢?你除了会模仿,会装出这副温顺可怜的样子勾引男人,你还会什么?是不是就因为东宫有你这么个影子,烟儿才始终不肯应我?嗯?!”
殿内烛火猛地噼啪一跳,爆开一朵灯花。
玥芝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厌弃的俊美脸庞,心口那点为父兄而存的忠义,那份因他最初援手而生的感激,以及七年相伴积攒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末期待与情愫,在这一刻,被这诛心之言彻底碾碎,化为齑粉。
一股钝痛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却又奇异地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明和解脱。
七年了。她穿着不属于自己的皮囊,演着一场无人喝彩的独角戏,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份从不属于她的温情,末了,还要承担他求不得他人的罪责。
也好。
她慢慢地、慢慢地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其标准、温婉柔顺到无可挑剔的笑容,甚至还轻轻点了点头,仿佛无比认同他的指责。
“殿下说得是。”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连她自己都惊讶于这份死寂般的平静。那双总是低垂掩饰情绪的眸子里,此刻清澈见底,映着跳动的烛光,却无半分涟漪,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慕奕寒被这过于平静的反应噎了一下,扼住她下巴的手更加用力,指节泛白,仿佛想用疼痛激起她一丝一毫的真实情绪,愤怒、委屈、哪怕是嫉妒也好。
“你在笑?你凭什么笑?嗯?”他的声音里带着被冒犯的暴躁。
他似乎迫切地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受伤、嫉妒或者愤怒,却什么都没有找到。这空无一物的平静,反而让他莫名地烦躁,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妾身笑自己愚钝,七年方悟殿下心意。”
玥芝轻声答道,眼神依旧平静地看着他,“七年光阴,方悟殿下深意。原是妾身这蒲柳之姿,污了殿下眼目,碍了殿下良缘。”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殿下放心,妾身日后,定当谨守本分,不会再……碍您的眼了。”
不会再以这副虚假的面容,玷污您心中白月光的形象;也不会再成为您求不得他人的、自欺欺人的借口。
他像是被这话语中隐含的决绝刺了一下,猛地松开手,看着她白皙下颌上那清晰泛红的指痕,眼神有瞬间的闪烁与一丝极快掠过的心虚,但旋即被更深的恼怒覆盖。
仿佛为了掩盖那片刻的失态,他冷笑道:“你最好记住今日之言!安分守己,莫要在烟儿面前耍什么心眼,若是让她有半分不快,我唯你是问!”
玥芝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最后一点残余的波动,也隔绝了与他的一切对视:“妾身,不敢。”不敢,更不屑。
他最终像是甩开什么令人厌恶的脏东西一样,猛地将她掼向一旁。玥芝踉跄一步,扶住桌角才稳住身形。
慕奕寒自己则跌坐在榻上,揉着刺痛的额角,含糊地又骂了句什么,带着满身酒气和那缕苏合香,很快便沉沉睡去,呼吸粗重。
玥芝站在原地,下颌处还残留着他指尖的冰凉和隐隐的痛感。她慢慢走过去,俯身,拾起那个因方才争执而掉落在地的鸳鸯香囊,指尖拂过上面精细的绣纹,轻轻拍了拍沾染的微尘,将其工整地放回绣篮。
然后,她转身,再次走到窗边。夜色深沉,那株玉兰在月光下静默伫立,大部分花朵依旧坚持着最后的洁白,但落英已铺了薄薄一层。
花开花落,终有时。
她的花期,这场错位的人生,也该彻底结束了。
也许,她早该在七年前,就随着南月皇城一同陨落,殉了国,也殉了那个天真烂漫的月羲。苟活至今,不过是一场用父兄性命和自身尊严换来的、荒唐透顶的笑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