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祖母的"仙丹"六岁那年的初夏,樱桃熟得正好。我蹲在后院的老树枝桠上,
阳光透过层层绿叶在我裙裾间洒下斑驳的光影。枝头红玛瑙般的果实触手可及,
我踮起脚尖去够最饱满的那串,绣鞋突然在湿滑的树皮上打了个趔趄。"姑娘!
"在丫鬟春桃的尖叫声中,我像只折翼的雀儿直直坠下。后脑勺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
眼前炸开一片金星。混乱中我听见瓷器碎裂的声响,料想是母亲捧着的酸梅汤砸在了地上。
"都让开!"一道绛紫色身影拨开人群。祖母沈茹荷今日梳着简单的圆髻,
发间只簪了支白玉响铃簪,行动时清脆的**盖过了满院的嘈杂。她蹲下身时,
我闻到她袖口传来的淡淡药香——是常年炮制药材浸染的气息。"张嘴。
"一粒橙黄色的糖丸抵在我唇间。酸甜的柑橘香混着蜂蜜的甜腻在舌尖化开,
奇异地抚平了喉间翻涌的血腥气。祖母温暖的手指在我关节处游走,
腕间的翡翠镯子贴着我的皮肤,凉丝丝的。"这叫维生素,补钙的。"她捏了捏我的胳膊肘,
突然使力一推。在我惊叫出声前,疼痛已随着"咔嗒"轻响烟消云散,"骨头没断,
养两天就好。"满院仆妇倒抽冷气。刚从昏厥中醒转的母亲见状又要晕过去,
被白嬷嬷眼疾手快扶住了椅背。我含着糖丸,看祖母从荷包里又掏出个白瓷瓶,
倒出些褐色粉末按在我后脑的肿块上。"祖母,维生素是什么?"我含糊不清地问。
沾了药粉的伤口先是**辣地疼,转眼化作薄荷般的清凉。祖母眼角笑纹舒展开来,
阳光在她保养得宜的脸上跳跃。她凑近我耳边,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仙丹。"说完突然提高声量,
"还不快把姑娘抬回房?再煎副安神汤来!"待我被安置在绣床上,
祖母从多宝格取来只鎏金珐琅盒。掀开盖子,里面整齐码着五色糖丸,
琥珀色的蜜糖裹着各色果干,在琉璃盏映照下像宝石般熠熠生辉。"橘子皮晒干磨粉,
合着山楂、茯苓熬的膏。"她拣了颗玫红色的塞进我嘴里,"比太医院开的苦药汤子强多了。
"酸中带甜的味道让我眯起眼睛。窗外传来母亲压低的啜泣:"...成何体统,
姑娘家爬树...婆母还纵着..."祖母突然哼起古怪的小调,手指在我额间轻点。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首叫《健康歌》的童谣。她腕间的翡翠镯随着动作轻晃,
我盯着里头游丝般的翠色,听她讲起那个叫"现代"的神奇世界。"...女子能当太医?
"我咬着糖丸含混不清地问。"何止。"祖母用帕子擦去我额角的汗珠,
"我们那儿有个女将军,带着三千娘子军守住了嘉峪关。"我试着想象女子披甲执锐的模样,
却只想起前日被《女诫》压得手腕发酸的情景。祖母似乎看穿我的心思,
突然冷笑:"班昭要是活在我们那儿,早被扔去劳改了。
""可是先生说不读《女诫》就...""你祖母我活了六十三年。"她截住话头,
从箱笼里抽出本蓝皮册子,"来,咱们看这个。"翻开泛黄的纸页,
里头竟画着幅巨大的海图,蜿蜒的海岸线旁标注着古怪的地名。那晚我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见自己站在钢铁巨舰的甲板上,咸腥的海风扬起祖母霜白的鬓发。
她指着水天相接处说:"看,那里女子走路不必低头,想嫁谁就嫁谁。
"醒来时枕边放着颗橘子糖,窗棂间漏进的晨光把它照得像颗小小的太阳。
第二章:祖母与祖父的往事京城的贵妇们最是讲究仪态。她们莲步轻移,罗裙不惊尘,
笑不露齿,言不高声,连饮茶时衣袖垂落的弧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的。而我的祖母沈茹荷,
偏要反着来。每日卯时三刻,天刚蒙蒙亮,她就把我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拖出来,
拉着我在后院的青石小径上慢跑。“一、二、一、二!”她穿着改良过的窄袖短袄,
腰间系着条杏色汗巾,跑动时发髻松散,几缕银丝被晨风吹得飞扬。我跌跌撞撞跟在她身后,
气喘吁吁地喊:“祖母……慢、慢些……”她回头冲我笑,
眼睛亮得像晨星:“这才跑了半刻钟就喊累?现代的小姑娘,可是能跑上半个时辰不带喘的!
”府里的老嬷嬷们躲在廊柱后头,
偷偷拿帕子掩着嘴嘀咕:“国公夫人这成何体统……姑娘家跑得满头大汗,
像什么样子……”祖母权当没听见,跑完还要拉着我打一套“五禽戏”。“这叫锻炼。
”她一边示范虎扑的动作,一边解释,“身体强健了,才不容易生病。
”我学着她的样子张牙舞爪,逗得一旁扫地的丫鬟们捂嘴偷笑。
大伯母周氏最看不惯祖母这套。她是瑞王府的嫡女,当年也是马踏长安街的飒爽郡主,
可嫁入贺家后,却生生被磨成了个规行矩步的贵妇。那日请安时,她端着青瓷茶盏,
状似无意地开口:“婆母,满儿如今也大了,总该学些闺秀该有的样子。
昨日李尚书夫人还问起,
说怎么从不见咱们家姑娘出席诗会……”祖母正翻着一本手抄的《海外风物志》,
头也不抬:“诗会?一群小姑娘凑在一起,比谁背的《女诫》更熟?”大伯母脸色一僵。
祖母合上书,笑眯眯地补了一句:“云华啊,我记得你未出阁时,最爱骑马射箭。怎么,
如今倒要满儿去学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大伯母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发白。十二岁那年,
京城突然盛行起“楚宫腰”。据说最美的腰肢该当“盈盈一握”,
为此贵女们不惜日日缠紧束腰,饿得头晕眼花也要勒出那纤细的弧度。
母亲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条缀满珍珠的束腰,兴冲冲地闯进我的闺房。“满儿快来试试!
这可是苏州最新的样式,里衬用的是软绸,绝不会磨伤皮肤……”我还没反应过来,
就被几个丫鬟按在了妆台前。束腰冰凉的缎面贴上后背,母亲用力一扯系带——“啊!
”我痛呼一声,只觉胸腔被狠狠挤压,呼吸顿时窒住。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忍一忍,习惯了就好……”母亲还在絮絮叨叨,“李家**每日勒两个时辰,
如今腰细得一把就能搂过来……”“砰!”房门突然被踹开。祖母站在门口,
脸色阴沉得可怕。她大步上前,一把扯断束腰的系带。珍珠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像下了一场冰雹。“恶俗!害人!”她的声音像是淬了冰,“为了讨男人欢心,
就要把好好的人勒出病来?女子的命就这般轻贱?”母亲吓得倒退两步:“婆母,
这、这是如今流行的……”“流行?”祖母冷笑,“裹小脚也曾流行过,
要不要我现在就把满儿的脚骨打断?”她转头瞪向满屋的丫鬟:“今日我把话撂这儿,
谁敢动满儿的身子,我定打断她的腿!”这场风波最终闹到了祖父面前。
祖父贺铮时任镇国公,年轻时曾名动京城。先帝赞他“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此刻他端坐在书房太师椅上,听完母亲的哭诉,眉头都没动一下。
“茹荷,”他放下茶盏,语气无奈中带着纵容,“你又吓着孩子们了。
”祖母哼了一声:“怎么,我管教孙女,还要看黄历挑日子?”祖父摇摇头,
眼中却带着笑意。他招手让我过去,摸了摸我的发顶:“满儿,告诉祖父,
你想缠那劳什子束腰吗?”我偷偷看了眼祖母,小声道:“不想……喘不过气,难受。
”祖父哈哈大笑:“那就不缠!咱们贺家的姑娘,想怎么长就怎么长!”母亲目瞪口呆。
待众人退下,我躲在廊柱后,听见祖父低声对祖母道:“你呀,还是这么个火爆脾气。
”祖母的声音带着笑意:“怎么,后悔娶我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祖父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这辈子,下辈子,我都只认你一个。”我蹑手蹑脚地离开,
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样的甜蜜,会在一个雪天被彻底打破。
第三章:雪天纳妾那年的雪来得格外早。腊月才过半,京城就覆了层厚厚的白。
我裹着狐裘站在廊下,看仆人们忙着扫雪。白嬷嬷往我手里塞了个鎏金手炉,
絮絮叨叨:"姑娘仔细冻着,国公爷的仪仗还远着呢。"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
一队黑甲骑兵踏雪而来,为首的正是祖父。他披着玄色大氅,须发上沾着雪粒,
面容比离家时更显沧桑。我正要迎上去,却见队伍后面跟着顶青布小轿,轿帘低垂,
在风雪中微微晃动。"那是......"白嬷嬷突然攥紧了我的手。轿帘掀起时,
先探出来的是一只素白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染着淡淡的凤仙花汁。接着是半张芙蓉面,
杏眼含怯,唇若点朱。"这是柳烟儿。"祖父的声音有些发紧,"在雪地里救了我一命。
"少女裹着件半旧的狐裘,脖颈处露出一截青紫。她怯生生地行礼,
腰间玉佩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那是祖父随身带了三十年的羊脂玉。祖母站在廊柱旁,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祖父送她的及笄礼,四十年来从未离身。
正厅的地龙烧得太旺,熏得人头晕。"你要纳她?"祖母的声音很轻,
却让满屋仆妇齐刷刷跪了下去。
祖父避开她的目光:"烟儿无依无靠......""我要听真话。
"茶盏在祖母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柳烟儿突然跪下,额头抵着青砖:"夫人明鉴,
奴婢绝无非分之想!只是那夜大雪封山,
国公爷高烧不退......"她恰到好处地露出那段青紫的脖颈。我这才看清,
那分明是被人掐出来的指痕。"够了。"祖母打断她,"贺铮,看着我的眼睛说。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祖父抬起头:"是,我要纳她为妾。"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厅堂。
我看见祖母的手指猛地收紧,翡翠镯子与腕骨相击,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四十载,
我独守你一人。"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承诺也算是兑现了?
"祖父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茹荷,你别......""今日我若不许呢?
""人我今日必纳。"祖父突然提高了声音,"谁拦着,就滚出贺家!""啪!
"翡翠镯子在地上摔得粉碎。有一片碎玉溅到柳烟儿脸上,划出一道血痕。"啊!
"她娇呼着往祖父怀里躲。祖母大笑起来,金步摇的流苏扫过脸颊,
在雪光映照下晃出细碎的金芒。"好,好得很。"她止住笑,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原来四十年的情分,抵不过一张新鲜面孔。"转身时她的裙裾扫过那堆碎玉,
像扫过一堆不值钱的瓦砾。第四章:全家乱套祖母离府的第三日,府里仍乱作一团。
我趁无人注意时,悄悄溜进她的院子。屋内陈设如旧,妆台上的胭脂水粉仍整齐排列,
仿佛主人只是出门踏青,随时会推门而入。我跪坐在她常坐的矮榻旁,
指尖抚过榻上细密的藤纹。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恍惚间,
我似乎又听见祖母哼着古怪的小调,手里翻着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手抄本。忽然,
我的膝盖碰到了什么。俯身查看,发现妆奁底部有个暗格,里头静静躺着一个红木匣子。
匣子不大,却沉甸甸的。掀开盖子时,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样东西:-一叠地契,纸张泛黄却保存完好,
边角连折痕都没有;-几本账册,墨迹簇新,
最后一页的朱批还是湿润的——祖母离府前竟还在记账;-一封火漆封着的信,
封口处压着朵小小的莲花印。我的手指有些发抖。火漆"咔"地一声碎裂,
露出里头熟悉的字迹——祖母写字总喜欢在收笔时微微上挑,像把小小的钩子。
【满儿亲启:】若你看到这封信,说明祖母已经去江南晒太阳了。匣子里的产业,
够你锦衣玉食三辈子。城东的绸缎庄、西市的药铺、码头边的船行,
掌柜们都认得这个印章(匣底暗格里有个白玉章子,你找找)。记住两件事:第一,
男人的承诺会碎,银子不会;第二,
柳烟儿的卖身契在《母猪产后护理》扉页夹层——这本书在红木箱最底层,
和《航海志》压在一块儿。别哭,祖母最讨厌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要是想我了,
就对着南边骂一句"老不死的",我准保打喷嚏。信纸突然变得模糊。我慌忙去擦眼睛,
却摸到满手冰凉的湿意。《母猪产后护理》——祖母总爱拿这本怪书逗我,说将来嫁了人,
万一夫家养猪,这就是立身的本事。我跌跌撞撞跑到书房,
从红木箱底翻出那本包着蓝布封皮的书。扉页微微鼓起,用刀尖轻轻一挑,
果然滑出张泛黄的桑皮纸。纸上墨迹如新:【柳氏烟儿,年十六,原江南教坊司乐伎,
于永昌三十年被沈氏茹荷赎买。】【此女性狡,善琵琶,通药理,尤擅仿人笔迹。
】最后盖着祖母的私印——"沈氏藏书"四个篆字,朱砂殷红如血。窗外突然传来喧哗。
我猛地合上书,听见小丫鬟们惊惶的喊叫:"不好了!柳姨娘把老太爷最爱的钧窑瓶砸了!
"指腹摩挲着卖身契边缘的细碎齿痕,我突然笑出声来。原来这场闹剧,
从一开始就是祖母编好的戏本子。纳妾那日,贺府张灯结彩,红绸挂满了廊檐。
府里刻意将喜事办得热闹,仿佛这般锣鼓喧天,就能盖过三日前那场风雪里的决裂。
我站在回廊暗处,看着下人们捧着喜盘来回穿梭,珍珠红的锦缎铺了满地,
连石阶都裹了层软绸——说是新姨娘身子娇贵,怕硌着脚。
柳烟儿穿着一身水红色嫁衣跨火盆时,忽然脚步一顿。
她垂眼瞧见青砖缝里那点翡翠碎屑——是祖母摔碎的玉镯,仆人们竟没扫干净。
珍珠绣鞋缓缓碾过,碧色碎玉在鞋底发出"咯吱"的声响,像是某种小兽的呜咽。"哎呀!
"她突然娇呼一声,身子一歪就往祖父怀里倒,
"这晦气东西硌着妾身了......"祖父刚要发怒,突然僵在原地。怀里的美人仰着脸,
晨光斜照在她面上——原本莹润的唇周竟冒出层细密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淡金色。
"妖、妖怪啊!"不知哪个丫鬟先喊出声,满院喜乐戛然而止。
乐师手里的唢呐还保持着吹奏的姿势,喜婆托盘里的合卺酒"哐当"翻倒,
殷红的酒液泼在柳烟儿裙摆上,像道新鲜的伤口。府医被小厮拽着跑来时,
柳烟儿正捂着脸啜泣。三根丝线缠在她腕间,老大夫诊了又诊,花白胡子抖得像风中的枯草。
"如何?"祖父铁青着脸问。
"这、这个......"府医偷瞄着柳烟儿唇上越发明显的绒毛,突然扑通跪下,
"回国公爷,姨娘这是......阳气过盛啊!"满院死寂。
我捏紧袖中的瓷瓶——今早才从祖母妆台暗格里找到的,贴着"养颜丹"的签子。
瓶底还刻着行小字:【日服一粒,容光焕发;连服七日,须发皆长】。
东厢房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柳烟儿尖叫着砸了铜镜,
而祖父望着满地镜片中扭曲的倒影,第一次露出近乎惊恐的神情。年关祭祖那日,
贺府的祠堂格外阴冷。檀木供桌上的烛火明明灭灭,将列祖列宗的牌位映得忽明忽暗。
我跪在蒲团上,看着祖父颤抖的手揭开覆盖族谱的锦缎——"这......!
"他的惊呼声在祠堂里炸开。族谱上,原本工整的墨字竟像被水浸过般晕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