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风像刀子一样。
割在脸上,生疼。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雪越下越大。
鹅毛般的大雪片子,密密麻麻地往下砸。
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二十度。
滴水成冰。
通往军区驻地的山路,崎岖不平,早就被大雪覆盖。
这条路,平时连驴车都不好走。
更何况是拖着三百多斤的重物。
“呼……呼……”
安安喘着粗气。
每一口吸进去的冷气,都像是在肺里塞了一把冰碴子。
她的鞋子早就跑丢了。
光着两只小脚,踩在刺骨的雪地上。
脚底板早就冻得失去了知觉。
只有在那偶尔踩到尖锐石头的时候,才会传来钻心的刺痛。
所过之处。
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红得刺眼。
红得让人心碎。
肩膀上的麻绳,已经深深勒进了肉里。
破棉袄被磨破了。
里面的皮肤被粗糙的麻绳磨烂,渗出了血水。
血水和棉絮粘在一起,又被冻住,撕扯着伤口。
疼吗?
疼。
真的好疼。
安安咬着嘴唇,嘴唇已经被咬破了,渗出血丝。
她不敢停。
一旦停下来,这口气泄了,她就再也走不动了。
“死丫头……你放了我吧……”
身后传来江富贵虚弱的哀嚎声。
这一路拖过来,他身上的新郎官衣服早就磨成了布条。
后背皮开肉绽。
他是真的怕了。
这个平时任他打骂的小堂妹,今天就像个不知疲倦的魔鬼。
“我给你钱……抚恤金我都给你……”
“求求你……放了我……”
江富贵哭着求饶。
安安没有回头。
只是拽着绳子的手,更紧了。
钱?
现在知道给钱了?
把爸爸的照片踩在泥里的时候,你想过给钱吗?
把她赶去猪圈睡的时候,你想过她是妹妹吗?
晚了。
一切都晚了。
安安不想听他说话。
她猛地一用力,绳子绷紧,江富贵被猛地一拽,吃了一嘴的雪,再也说不出话来。
路边偶尔经过几个邻村的村民。
看到这一幕,都吓得躲得远远的。
“那是谁家的孩子?”
“天呐,她在拖着两个人?”
“那是人还是鬼啊?”
“别看!快走!这大雪天的,邪乎!”
没人敢上前。
也没人敢问。
这个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安安也不指望有人帮她。
她早就习惯了。
习惯了饿肚子,习惯了挨打,习惯了冷眼旁观。
她只相信自己。
只相信爸爸说的话。
“爸爸……”
安安有些意识模糊了。
又冷又饿。
胃里像是有火在烧,又像是有冰在搅。
昨天晚上吃的半个馊馒头,早就消化光了。
眼前开始出现重影。
恍惚间。
她好像感觉不到冷了。
她好像回到了两年前。
爸爸休探亲假回来的那个冬天。
也是这么大的雪。
爸爸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把小小的她裹在怀里。
爸爸的胸膛好热乎啊。
还有一股好闻的烟草味。
“安安冷不冷?”
“爸爸给你捂捂脚。”
爸爸的大手握住她冰凉的小脚丫,那一瞬间的温暖,让她想哭。
“安安,以后长大了想干什么?”
“我想当**!像爸爸一样!”
“好!不愧是我江铁军的闺女!”
“记住了,咱们当兵的,骨头要是硬的!”
“天塌下来,有爸爸顶着。爸爸不在了,有国家顶着!”
画面破碎。
寒风呼啸着灌进脖子里。
安安猛地清醒过来。
眼泪瞬间结成了冰珠挂在睫毛上。
爸爸不在了。
再也没人给她捂脚了。
安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
那双脚已经肿得像馒头,青紫一片,上面布满了血口子。
可是。
骨头是硬的。
安安挺直了脊梁。
那原本瘦弱弯曲的小背影,此刻在风雪中竟显得无比高大。
“我不冷。”
“我不疼。”
安安小声给自己打气。
她从怀里摸出那张照片,贴在脸上蹭了蹭。
照片还有余温。
那是爸爸在给她力量。
“还有十里。”
安安看着远处黑魆魆的山头。
那是军区的方向。
她能感觉到。
那里有一股浩然正气,在召唤着她。
“走!”
安安再次发力。
这一路,是血路。
也是她的求生路。
她拖着的不仅仅是两个仇人。
更是她这七年来受的所有委屈,所有苦难。
她要把这些苦难,统统拖到太阳底下去!
拖到那些首长面前去!
让他们看看!
让他们看看烈士的女儿过的是什么日子!
天越来越黑。
风雪越来越狂。
路边突然窜出一只野狗。
那是山里的野狗,饿极了,眼睛冒着绿光。
它盯着安安,还有后面那两个半死不活的“肉”。
野狗龇着牙,喉咙里发出低吼,慢慢逼近。
它把安安当成了猎物。
江富贵吓得尖叫起来:“狗!有狗!救命啊!”
安安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头。
那一瞬间。
她身上爆发出来的气息,比这漫天的风雪还要冷。
那是一种在生死边缘挣扎过无数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煞气。
那是江铁军遗传给她的,属于侦察兵的血性!
安安死死盯着那只野狗。
没有后退半步。
她张开嘴,发出一声稚嫩却凶狠的咆哮:
“滚!!!”
这一声吼,夹杂着神力的威压。
那只原本凶狠的野狗,竟然像是遇到了天敌一样。
“嗷呜”一声惨叫,夹着尾巴,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树林里。
它是畜生。
它的直觉比人准。
它知道。
眼前这个小不点,比它更像野兽。
比它更危险。
赶走了野狗,安安的身子晃了晃。
体力快到极限了。
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能倒下……”
“安安不能倒下……”
“倒下就见不到雷伯伯了……”
“爸爸会失望的……”
她咬破了舌尖。
剧痛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
她机械地迈动着双腿。
一步。
两步。
血迹在雪地上延伸。
像是一条红色的地毯,铺向未知的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