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那截骨头时,正蹲在青丘山北麓的泥里捡陶片。雨下了三天,
山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白粥,手里的洛阳铲刚带出第三层土,
就碰上个硬东西——不是石头,是截泛着玉色的骨头,指节长短,断面齐整,
像是被人用刀斧精心削过。吹掉骨头上的泥,指尖刚触到那冰凉的质地,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怪叫。不是鸟雀,也不是野兽,倒像是某种器物在风中震颤,
拖着长长的尾音,从雾里钻出来,又没进雾里去。“彭教授,这边!
”学生小张的声音带着惊惶,从十米外的探方里钻出来。我把骨头塞进帆布包,
踩着泥泞跑过去。小张正蹲在探方角落,手里举着个放大镜,脸色白得像纸。
探方底部的夯土层里,嵌着半片青铜镜,镜面锈得发绿,
却仍能看清上面的纹路——不是常见的云雷纹,是条张着巨口的蛇,
蛇身缠绕着九个头颅,每个头颅的眼睛都用朱砂点过,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诡异的红。
“这是……”我的呼吸顿了顿。研究先秦考古三十年,见过三星堆的纵目面具,
摸过殷墟的鸮尊,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纹饰。“教授你看这个。”小张指着铜镜边缘的刻字,
“这字……像甲骨文,又不是甲骨文。”我凑近了看。那字刻得极浅,笔画扭曲如蛇,
左半边像“烛”,右半边却从未见过,像是个“龙”字被硬生生劈掉了尾巴。
突然想起包里的骨头,心脏莫名一缩——《山海经》里说,烛龙“人面蛇身,赤色,
身长千里,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
难道……雾里的怪叫又响了,这次更近,像是就在探方顶上。林深猛地抬头,
只见浓雾中闪过一道黑影,速度快得像箭,带起的风卷着雨水砸在脸上,竟有股铁锈味。
“谁?”小张吓得站起来,手里的放大镜“啪”地掉在泥里。没人应。只有雾在动,
像无数只手在眼前晃。我摸出手机想照,屏幕却突然黑了——不是没电,
是信号格旁边多出个诡异的符号,像只竖着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收队。
”他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今天先下山。”小张愣了愣:“可是教授,
这铜镜……”“收队!”我的声音提高了半分。抓起帆布包,手指触到包里那截骨头时,
竟觉得它在发烫,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回到镇上的民宿时,雨还没停。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翻出那截骨头放在台灯下。灯光透过骨质,
能看到里面丝丝缕缕的纹路,像是天然形成的脉络,又像是人为刻上去的符咒。
我拿出放大镜凑近了看,突然僵住——那些纹路不是无序的。在特定的角度下,
它们会组成一个个细小的字,跟青铜镜边缘的刻字如出一辙。左半边是“烛”,
右半边仍是那个残缺的“龙”。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只有一张图片:青丘山主峰的航拍图,山顶被红圈标了出来,旁边写着三个字:烛龙穴。
我的手指停在屏幕上。我认识这个号码的前缀,是考古所的内部线路,
只有老所长和几个核心研究员知道。可老所长上个月刚在医院查出肺癌晚期,
此刻应该躺在北京的病床上。他回拨过去,听筒里却只有电流声,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喘息,
像有人趴在电话线那头喘气。“彭老师。”门外传来小张的声音,带着犹豫,
“民宿老板说,山下的路被山洪冲断了,咱们可能得在这儿多待几天。”我掐断电话,
把骨头塞进抽屉深处。“知道了。”我应了一声,起身开门时,看到小张手里拿着个木盒,
“这是什么?”“刚才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头送来的,说是给您的。”小张把木盒递过来,
“他说您见了就知道。”木盒是黑檀木的,上面刻着跟青铜镜一样的九头蛇纹。
林深打开盒盖,里面铺着块暗红色的绒布,绒布上放着半块龟甲,甲片开裂处的纹路,
竟与那截骨头的脉络完全吻合。“那老头呢?”我的声音有些发沉。“走了,
说等您看完了,去后山的娘娘庙找他。”小张挠了挠头,“对了,他还说,‘烛龙衔烛,
以照九阴’,让您千万别在夜里碰那东西。”林深没说话。他拿起龟甲,指尖刚碰到甲片,
窗外突然闪过一道闪电,照亮了远处的山影——青丘山的主峰在雾里若隐若现,
山尖的轮廓竟像极了一条昂首的蛇。夜里十二点,我被手机震醒。还是那个陌生号码,
这次发来的是段录音,滋滋啦啦的电流声里,夹杂着个苍老的声音,
反复念着一句话:“骨归其位,龙归其穴,三日内不还,血祭青丘。”我猛地坐起来,
拉开抽屉——那截骨头不见了。后山的娘娘庙藏在一片老松树林里,
庙门是两扇掉漆的木门,门楣上的“娘娘庙”三个字被虫蛀得只剩个轮廓。
林深推开门时,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混着点淡淡的血腥味。庙里没点灯,
只有供桌前点着两根白烛,烛火忽明忽暗,照得供桌上的神像面目模糊。
那神像不是观音也不是妈祖,是个蛇身人面的女子,手里捧着颗发光的珠子,
珠光是用某种磷粉涂的,在暗处泛着幽绿。“来了。”供桌后传来个苍老的声音。
我定睛看去,供桌后坐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头,背驼得像座桥,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蚊子。
他手里拿着个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骨头是你拿走的?”林深问。老头没答,
反而指了指供桌下的蒲团:“坐。”我犹豫了一下,在蒲团上坐下。烛火照在老头脸上,
才发现老头的左眼是瞎的,眼窝深陷,只剩下个黑洞,右眼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夜露的狼眼。
“知道烛龙吗?”老头猛吸了口烟,烟袋锅里的火星亮了亮。“《山海经》里的神,
人面蛇身,能照亮九泉之下。”林深说。“那是书里写的。”老头笑了,笑声像破锣,
“真的烛龙,是活的。”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正是那截骨头。只是此刻,
骨头上的纹路像是活了过来,在烛火下缓缓流动,竟组成了一张地图,
标出了青丘山深处的一处峡谷。“五十年前,我爹是这山上的猎户。
”老头的声音沉了下去,“那年也下这么大的雨,他进山里追只赤狐,就再也没回来。
后来我在峡谷里找到他的尸骨,手里就攥着这截骨头。”我的心跳了跳:“峡谷里有什么?
”“龙穴。”老头的右眼突然闪过一丝恐惧,“我爹的尸骨旁,有个山洞,
洞里全是这种骨头,堆得像座山。最里面有块巨石,石上刻着九头蛇,蛇眼里嵌着珠子,
跟这神像手里的一模一样。”他把骨头推到我面前:“昨天你们挖出来的铜镜,
是开门的钥匙。那青铜镜原本有两块,另一块在我这儿。”他从怀里又掏出个布包,打开,
里面果然是半块青铜镜,与探方里的那半严丝合缝。“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盯着他的瞎眼。“把骨头送回去。”老头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
“那东西不能离开龙穴,离了就会醒。这三天山雾不散,就是它在找自己的骨头。
”话音刚落,庙外突然传来一声怪叫,跟昨天探方里听到的一模一样。老头脸色大变,
抓起青铜镜就往神像后塞:“它来了!你快带骨头走,从后山的密道去峡谷,千万别回头!
”我抓起骨头和布包,刚跑到庙门,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他回头看了一眼——供桌前的白烛灭了,黑暗里,有什么东西缠住了老头的身体,
发出骨头被碾碎的脆响。密道是条仅容一人爬行的石缝,尽头连着条溪流。
我顺着溪流往下走,雾不知何时散了,月光透过树梢洒下来,照得溪水里的石头泛着白光。
走了大概一个小时,溪流汇入一处峡谷。峡谷两侧的石壁上,布满了天然形成的洞穴,
每个洞口都堆着骨头,跟我手里的那截一模一样。骨头上的纹路在月光下流动,
竟发出淡淡的荧光,照亮了峡谷深处的一个山洞。洞口立着块巨石,石上果然刻着九头蛇,
蛇眼是空的,像是被人挖走了。我把两块青铜镜拼在一起,
贴在蛇头的位置——“咔哒”一声,巨石缓缓移开,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石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