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设定好程序的精密齿轮,在协议划定的轨道上,严丝合缝地向前转动。
沈知微搬进了顾衍位于城市顶奢地段的顶层复式公寓。公寓视野绝佳,巨大的落地窗将整座城市的繁华与昼夜更迭尽收眼底,空间设计充满冰冷的未来感,线条利落,色调以黑白灰为主,昂贵的大理石和金属泛着无机质的光泽。这里更像一个精心打造的、缺乏烟火气的艺术展馆,而非一个家。
她拥有自己独立的套房,占据了公寓向阳的整个东翼,包括宽敞的卧室、奢华的衣帽间、带**浴缸的独立卫浴,甚至还有一个设备齐全的小型书房。与顾衍居住的主卧西翼,由一条宽阔却空旷的中央走廊泾渭分明地隔开。如同协议所规定的那样,他们各自拥有绝对独立的空间和领域,互不打扰。
交流仅限于必要的事务。通常是在早餐桌上,或者偶尔在公寓的公共区域(比如那个大得能开小型酒会的客厅)不期而遇。
“明晚林氏酒会,七点,司机楼下等。”顾衍端着黑咖啡,目光落在手中的平板屏幕上,头也不抬地通知。
“知道了。”沈知微用小银匙搅动着瓷杯里的牛奶,应了一声。她面前的盘子里是营养师精心搭配的早餐,精致却没什么温度。
“下周三,我需要出席‘星耀科技’的奠基仪式,媒体会多,你提前准备。”他放下平板,目光扫过她。
“好。”她端起牛奶杯,轻轻啜了一口。
对话简洁、高效,如同机器交换数据。没有多余的问候,没有眼神的交流,更遑论一丝一毫的温情。空气里只剩下刀叉偶尔碰触瓷盘的轻响,以及中央空调恒定送风的微弱气流声。
沈知微很快适应了这种冰冷的秩序。她将自己投入到沈氏集团日益繁重的工作中,用忙碌填满所有空白的时间。下班后回到公寓,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套房里,看书、处理邮件、或者对着落地窗外的万家灯火做瑜伽。顾衍则似乎总有忙不完的工作,书房(位于他西翼的那个戒备森严的房间)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
他们像两条平行线,在同一个物理空间里运行,却遵循着各自的轨迹,永不相交。那份签着两人名字的协议,如同公寓里无处不在的冰冷线条,将一切都划分得清清楚楚。
直到一个意外,打破了这份刻意维持的疏离。
那晚沈知微参加了一个重要的商务晚宴,作为沈氏的代表,她不可避免地喝了不少酒。推杯换盏间,那些平日里需要虚与委蛇的应酬,此刻都化作了胃里翻腾的灼烧感。回到公寓时,已是深夜。高跟鞋被她踢掉在玄关,昂贵的晚礼服裙摆蹭过冰冷的地面。她扶着墙壁,摸索着穿过空旷得有些瘆人的客厅,头痛欲裂,胃里火烧火燎,只想快点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就睡。
经过西翼走廊时,她脚步踉跄了一下,手肘不小心撞到了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金属装饰。轻微的“咔哒”一声,旁边一扇她一直以为是装饰性墙板的门,竟然无声地向内滑开了一条缝。门内泄出暖黄色的光线,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顾衍身上的那种清冽雪松气息。
是他的书房。
沈知微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她记得协议里似乎有模糊的条款,关于尊重彼此隐私空间。她下意识地想要退开,把门重新关好。然而,门缝里透出的景象却像磁石一样牢牢吸住了她的目光。
书房内部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没有冰冷的科技感,反而显得……异常私密。光线是柔和的暖黄,并非办公区域常见的冷白。视线所及之处,映入眼帘的并非堆积如山的文件或冰冷的电子设备,而是一面……被照片覆盖的墙。
一整面墙。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照片的主角,只有一个人——她自己。
沈知微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门口,忘记了挪动脚步,也忘记了应该立刻离开。
那些照片……全是她高中时期的样子!
有她在学校大礼堂的舞台上,穿着略显宽大的校服,扎着高马尾,手持话筒,神采飞扬地进行演讲比赛决赛的瞬间。聚光灯打在她年轻而充满自信的脸上,眼神明亮得惊人。这张照片她记得,是校报拍的,当时还登了头版。
有她穿着运动服,在运动会的跑道上奋力冲刺,咬着牙,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冲过终点线时脸上绽放的灿烂笑容。这张抓拍角度刁钻,她甚至不知道是谁拍的。
还有她趴在图书馆靠窗的桌子上小憩,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身上洒下金色的光斑,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安静得像一幅画。这张她更是毫无印象!
更多的是她在校园各个角落的身影:抱着厚厚的书本匆匆走在林荫道上、在食堂窗口排队时微微蹙眉的样子、和同学讨论问题时专注的侧脸、甚至是在校门口小摊前买烤红薯时被热气熏得眯起眼的模样……角度各异,有些清晰,有些模糊,但无一例外,捕捉的都是她毫无防备、最为真实的瞬间。
这些照片被精心地排列、组合,有些还做了塑封,满满当当地占据了整面墙壁。灯光下,照片里那个青涩、充满活力的女孩,正隔着时光,用无数双眼睛凝视着此刻站在门口、穿着华丽晚礼服、却脸色煞白的沈知微。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来,瞬间冲散了所有的酒意。她感觉指尖冰凉,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迅速褪去,留下阵阵晕眩。顾衍……他为什么会有这些?他什么时候拍的?他为什么要……把她的高中照片贴满一整面墙?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这间书房,这个隐秘的空间,他锁住的,到底是什么?
就在这时,走廊深处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正朝着书房的方向走来!是顾衍回来了!
沈知微悚然一惊,如同从噩梦中惊醒。她猛地后退一步,慌乱中想要把滑开的门板拉回原位。然而,或许是太过紧张,或许是那扇隐藏门本就有些沉重,她非但没有把门关上,反而因为用力过猛,身体一个趔趄,高跟鞋的后跟绊在了厚重的地毯边缘。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脱口而出。她失去了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手肘重重地磕在走廊冰冷的金属装饰线上,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白了脸。她狼狈地跌坐在地毯上,昂贵的晚礼服裙摆被扯开,盘好的发髻也散落下来几缕,贴在汗湿的额角。而那扇被她撞开的书房门,此刻正大敞着,里面那面贴满她青春影像的墙壁,在暖黄灯光的映照下,像一张巨大而诡异的网,彻底暴露在走廊的光线之下。
脚步声在她跌倒的瞬间停住。
沈知微惊恐地抬起头。
顾衍就站在几步之外。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深夜的寒意,西装外套搭在臂弯。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走廊的光源,投下的阴影将跌倒在地的沈知微完全笼罩。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她因疼痛而蹙起的眉头和狼狈的姿态上,随即,便越过她,直直地投向了她身后那扇敞开的门,以及门内那面无法忽视的、贴满照片的墙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走廊里死寂一片,只有沈知微因疼痛和惊吓而略显急促的喘息声,以及自己心脏狂跳的擂鼓声,在耳边无限放大。
顾衍脸上的表情,在看清书房内景象的瞬间,发生了极其细微却足以令人心惊的变化。那惯常的、如同冰封湖面般的平静骤然碎裂。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深邃的眼眸底部翻涌而起——是秘密被猝然撞破的震惊?是领地遭到侵犯的愠怒?还是某种更深沉、更晦暗的东西被强行扯到了阳光之下?那情绪翻腾得太快、太剧烈,最终却在他强大的自制力下,被强行压制下去,重新凝结成一片更加深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
他没有立刻去扶她。
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缓缓地从那面照片墙上移开,最终,沉沉地落在了沈知微苍白而惊惶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一种被彻底冒犯后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压迫感。
“谁允许你进来的?”他的声音比这深夜的公寓更加冰冷,一字一句,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