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祖,太庙肃穆,香烟缭绕如泣。
礼部郎中尖细的嗓音在梁柱间回荡,依例宣读着去年宫中废黜妃嫔的名录,不过是走个过场。
直到那几个字清晰地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苏氏晚昭,德行有亏,黜为庶人,钦此。”话音未落,一直静立如松的太子谢昭珩霍然起身。
满殿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他身形挺拔,玄色朝服衬得他面色冷峻,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决绝。
众目睽睽之下,他从宽大的袖中抽出一卷明黄绢布,高高举起,声震殿宇:“此为先帝遗诏副本,载明苏氏一族有功于社稷,其女苏晚昭,不得轻辱。今朕虽未正式登基,然储君代天行祭,岂能容污名加于忠良之后?”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太庙嗡然炸开。
先帝遗诏?
这怎么可能?
礼部郎中捧着名录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颤声分辨:“殿下,此诏……从未入档,臣等不知啊……”谢昭珩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带着冰碴子,冻得人骨头发麻。
“那便现在入。”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目光如电,扫向御史台之首,“裴御史,你来告诉满朝文武,苏母当年是如何救下十万灾民的。一字不漏,当庭宣读。”须发半白的裴文修应声出列,手持一卷早已备好的宗卷,他中气十足,声如洪钟,将苏晚昭母亲当年的义举娓娓道来。
当念到“苏氏散尽万贯家财,鬻钗代粮,于灾民中奔走,活人无数,百姓感其恩德,皆尊称其为‘苏母’”时,殿内已是一片死寂。
方才还窃窃私语的文武百官,此刻尽皆垂首,面露愧色。
御座之侧,皇后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血色褪尽,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而在观礼席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苏晚昭一袭素衣,静静地站着。
她身边的周嬷嬷早已老泪纵横,死死攥着她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都传递给她。
苏晚昭没有哭,只是抬眼,隔着重重人影,望向那个为她掀起滔天巨浪的男人。
祭礼草草收场,百官噤若寒蝉,鱼贯退出。
谢昭珩遣散了所有人,独自一人立于太庙高高的台阶前。
风吹过,扬起他绣着盘龙的衣角。
他伸手,将那顶沉重的太子冠冕亲手摘下,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最高一阶的石阶上,然后,撩起衣袍,缓缓跪下。
李公公尖锐的嗓音划破长空,带着一丝悲怆:“太子谢昭珩,自劾三罪!一罪,识人不明,负忠良之后,致苏氏蒙冤受屈!二罪,纵容母后干政,私设内库,致国库亏空!三罪,心为私情所蔽,德不配位,不配再居储君之位!今愿削爵为民,囚于宗人府,唯求……能再见苏晚昭一面。”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太庙前回荡,纸钱被风卷起,如漫天飞雪。
就在这时,一道素色的身影穿过纷飞的纸钱,缓缓走来,最终,停在了他面前三步之遥的地方。
谢昭珩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憔ें力支撑的坚强在见到她的瞬间土崩瓦解。
他却笑了,笑得极轻,像一声叹息:“你不回来,这江山,我也不要了。”苏晚昭凝视着他,凝视着这个曾让她爱入骨髓,也恨入骨髓的男人。
良久,她终于动了。
她走上前,弯腰拾起那顶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冠冕,然后,轻轻地,重新戴在了他的头顶。
她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江山我不稀罕。但若你肯把它,变成一个讲理的地方……我陪你。”他浑身剧烈一震,蓄在眼眶里许久的泪,终于滚落下来。
远处高高的宫墙上,一只新扎的纸鸢挣脱了束缚,乘着清明的风,扶摇直上,飞向那片湛蓝如洗的天心。
回东宫的路,谢昭珩走得很慢,似乎想让这条路变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苏晚昭跟在他身侧,两人之间隔着半步的距离,一路无话,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宁在流淌。
宫人们远远看见这对身影,无不垂首屏息,连脚步都放轻了。
谁都看得出,这宫里的天,要变了。
东宫的朱红宫门近在眼前,守门的侍卫见到二人,神情激动地跪下行礼。
谢昭珩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侧过头,刚想对苏晚昭说些什么,鼻尖却忽然嗅到了一丝极不协调的气味。
那是一股混杂着木料与织物燃烧的焦糊味,带着刺鼻的浓烈,正从宫墙内飘散出来。
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猛地抬头望向东宫深处。
只见侧殿的方向,一缕黑色的浓烟正笔直地腾起,在湛蓝的天幕下,显得格外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