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窗外刺眼的阳光,只留下室内一片刻意营造的昏沉。
空气里浮动着消毒水与昂贵木质香氛混合的奇异气味,沉闷得几乎令人窒息。
陆明宇就陷在那张宽大得能吞没整个人的意大利真皮沙发里,
昂贵的定制西装也掩不住他眉宇间深重的疲惫,眼下一片青黑,像被人狠狠揍过两拳。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带,昂贵的丝质领带被他扯得歪斜,勒出一道红痕。“沈医生,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焦灼,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钩子,
死死钉在对面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人脸上,“我最近…情况很糟。
”沈微端坐在他对面的扶手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风雪里也绝不弯折的寒竹。
纯白的医生制服熨帖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肩线,袖口露出一截皓腕,干净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她微微垂着眼睫,目光专注地落在摊开的硬壳病历本上,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规律得如同某种计时器。这声音,像极了前世顶楼呼啸的风声,刮过耳膜。
她清晰地记得陆明宇那张英俊又残忍的脸,带着胜券在握的、近乎轻蔑的笑意,
俯视着被逼到天台边缘摇摇欲坠的她。“沈微,”他当时的声音被高空的风扯得有些变形,
却字字清晰如刀,“破产的滋味…如何?是不是比死还难受?
”然后是身体骤然失重的虚无感,风声灌满双耳,视野里最后定格的,
是城市冰冷闪烁的万家灯火,和他那张模糊却写满快意的脸。指尖传来一阵锐痛。
沈微的笔尖不知何时在病历本上重重戳下,划开一道丑陋的裂口,
深蓝的墨迹迅速洇开一小团。她不动声色地蜷起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柔软的掌心,
借着那点钻心的疼,将眼底翻涌的、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寒冰硬生生压了回去。再抬眼时,
她脸上已无波澜,镜片后的眼眸清澈平静,如同无风的湖面。
她轻轻合上那份承载着眼前这个男人所有精神疮疤的病历本,动作优雅从容。“陆总,
”她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带着专业医生特有的冷静腔调,
每一个字却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冰锥,“根据您刚才的描述,
以及近期的评估数据…我有一个初步的观察。”她微微停顿了一下,
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入陆明宇强撑的镇定表象之下,“您最近,
是不是经常做坠楼的噩梦?”“哐当!”陆明宇整个人像是被高压电流狠狠击中,
猛地从沙发里弹了起来。动作幅度太大,带翻了旁边矮几上那杯几乎没动过的冰美式。
深褐色的液体瞬间泼洒出来,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洇开一片难堪的污渍,
碎裂的瓷片滚落一地,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一种濒死般的惨白。嘴唇微微哆嗦着,看向沈微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审视和烦躁,
而是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窥破灵魂最深处秘密的恐惧。
那双曾经在商场上翻云覆雨、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瞳孔急剧收缩,写满了最原始的恐慌。
“你…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砂砾,带着濒临失控的颤抖。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仿佛眼前这个看似无害的女医生,能轻易看穿他所有深埋的罪孽。诊疗室里的空气凝滞了。
地毯上咖啡的污渍还在缓慢地蔓延,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陆明宇粗重的喘息声成了唯一打破死寂的噪音。沈微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前世亲手将她推下深渊的刽子手,此刻在她精心编织的言语蛛网中恐惧挣扎。
一股冰冷的快意,混合着前世坠落的眩晕感,悄然漫过心尖。
她没有回答他“怎么知道”的问题,那毫无意义。她只是微微倾身,拿起桌上的笔,
在处方笺上流畅地写下几行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陆明宇此刻紧绷的神经上,
如同刮骨钢刀。“噩梦,是潜意识压力的投射。”她的声音依旧平稳,
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职业化的关切,如同包裹着糖衣的毒药,“它提醒您,
有些‘负担’,可能已经超出了您目前心理防御机制所能承受的范围。
”她将那张轻飘飘的处方笺推到陆明宇面前,指尖在药名和剂量上轻轻点了点,
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盐酸帕罗西汀片,加量。一天两次,每次两片。
”她的目光透过镜片,平静地迎上陆明宇惊魂未定的眼睛,
唇角甚至牵起一个极淡、极专业的弧度,“陆总,我建议您严格遵医嘱。
这对控制您的…焦虑和噩梦症状,至关重要。”那“至关重要”四个字,被她念得又轻又慢,
像带着某种冰冷的回音,在陆明宇混乱的大脑中反复震荡。他看着那张处方笺,
又猛地抬头看向沈微平静无波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比任何噩梦都让他感到毛骨悚然。她知道了什么?她怎么可能知道?!“周助理,
”沈微没有再看陆明宇失魂落魄的样子,转而看向一直静默地立在角落阴影里的年轻男人。
他穿着合身的深灰色西装,身姿挺拔,像一棵沉默的冷杉,存在感极低,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麻烦您处理一下这里,然后送陆总去休息室稍作平静,他需要一点时间。
”角落里的男人闻声,立刻迈步上前。他的步伐很稳,悄无声息,像训练有素的猎豹。
他先是对着沈微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好的,沈医生。”然后才转向陆明宇,
声音平稳低沉:“陆总,这边请。”他伸出手,动作礼貌而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
虚扶住陆明宇僵硬颤抖的手臂,
半是引导半是支撑地将这位失魂落魄的商界巨子带离这片狼藉和令人窒息的精神战场。
陆明宇几乎是失魂落魄地被周砚深半架着离开的,脚步虚浮,背影佝偻,
全然不见平日的半分气势。诊疗室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混乱气息。
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如同一个休止符。沈微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在这一刻,
终于无法抑制地松懈下来。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她有些脱力地靠向椅背,
冰冷的皮革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刚才强撑的平静面具寸寸碎裂,
露出底下真实的疲惫和一丝细微的颤抖。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试图平复胸腔里那颗因恨意和回忆而剧烈鼓噪的心脏。
空气里还残留着陆明宇留下的恐惧气息和咖啡苦涩的味道,混合着消毒水的冷冽,
让她胃里一阵翻涌。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自己紧握的双手上。白皙的左手掌心,
赫然印着几道深深的、月牙形的掐痕,有的地方甚至微微破皮,渗出了细小的血珠。
刚才为了压制住那几乎焚毁理智的恨意,她对自己下手毫不留情。“沈医生。
”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很近。沈微悚然一惊,几乎是瞬间绷紧了身体,
猛地回头。她完全没察觉到有人靠近!周砚深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回到了诊疗室,
就站在她的椅子侧后方,距离近得有些逾越了医生与助理之间的界限。他微微俯身,
目光精准地落在她下意识想要藏起的手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
似乎掠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微光,像是平静湖面下转瞬即逝的暗流。
“你掐自己手掌的样子,”他开口,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
像羽毛轻轻搔刮过耳膜,“真好看。”沈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
猛地漏跳了一拍。她触电般地将双手背到身后,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刚才那点细微的疼痛此刻变得无比鲜明。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她猛地抬眼,
锐利的目光直直刺向周砚深。镜片后的眼睛不再是面对病人时的平静无波,
而是充满了审视和一丝被冒犯的冰冷警惕。她试图从他脸上找出戏谑、轻浮,
或者任何一丝符合这句唐突话语的神情。然而,没有。周砚深的表情很淡,
甚至可以说是平静。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既没有轻佻,也没有刻意讨好的意味,
只是专注地、坦然地迎着她的审视。那专注的目光沉甸甸的,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重量,
压得沈微心头莫名一窒。诊疗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行时极其微弱的嗡鸣。
昏沉的光线勾勒出周砚深轮廓分明的侧脸,也加深了两人之间这诡异凝滞的氛围。
沈微的指尖在背后掐得更紧,掌心的伤口传来清晰的刺痛感。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冷硬的疏离:“周助理,请专注于你的本职工作。
陆总现在情况不稳定,需要你的看顾。”她刻意强调了“本职工作”和“陆总”,
划清界限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周砚深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目光似乎能穿透镜片,
看到她极力掩藏的紧绷神经。他没有反驳,也没有再说什么出格的话,
只是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几不可察,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便没了踪影。
“是,沈医生提醒得对。”他微微颔首,姿态重新变得恭谨而疏离,
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从未出现过。他直起身,后退一步,
回到了一个助理该有的安全距离。“我这就去看看陆总的情况。”说完,他转身,
步履依旧沉稳无声,离开了诊疗室。门再次被轻轻带上。沈微独自留在那片昏沉的光影里,
后背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她慢慢松开紧握的双手,低头看着掌心那几道渗血的月牙痕。
周砚深那句低沉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反复回响。
“真好看……”那绝不是一个普通助理该有的眼神,更不该有的言语。他到底是谁?
他看到了多少?又……想做什么?一股比面对陆明宇时更深的、带着未知的寒意,
悄然缠绕上来。陆明宇的“病情”如同沈微精准预测般,急转直下。
第二次诊疗安排在三天后。这一次,陆明宇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被无形绳索紧紧勒住的濒死感。
昂贵的西装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眼窝深陷,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如同淤伤,
眼球里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他几乎是瘫在沙发里,双手神经质地绞在一起,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恐惧已经彻底吞噬了他。他不再像上次那样带着审视和烦躁,
而是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语无伦次地向沈微倾倒着他的噩梦。
“……掉下去…一直掉…下面是黑的…什么都看不见…有人在笑…”他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
声音嘶哑破碎,身体无法控制地痉挛了一下,“沈医生!救救我!那些药…那些药没用!
我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就是……”他猛地顿住,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瞪大,
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怖的景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再也说不出那个“坠”字。
沈微端坐在他对面,姿态依旧是专业而疏离的。她面前的笔记本上,
记录着陆明宇混乱的呓语,笔迹却异常工整清晰。她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
引导着猎物一步步踏入预设的陷阱。“陆总,”她的声音平稳得像没有波澜的湖面,
清晰地传入陆明宇混乱的意识里,“您提到‘有人在笑’。能试着回忆一下,
那个笑声…听起来熟悉吗?”她的目光透过镜片,如同精准的探针,“比如,
是不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陆明宇像是被烙铁烫到,整个人剧烈地一抖,
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沈微,
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惊惧和一种被说中心事的恐慌。他嘴唇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
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沈微没有追问,
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仿佛在等待一个早已确定的答案。那份笃定的平静,
比任何逼问都更具压迫力。陆明宇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巨大的心理压力终于冲垮了他最后一道防线。他猛地抱住了头,身体蜷缩起来,
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发出压抑的、近乎崩溃的低吼:“……是她!一定是她!
她不肯放过我…不肯!她要拉我一起下去!”他猛地抬起头,眼神狂乱,
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绝望,死死抓住沈微话语里的某个点,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沈医生!
你懂这个!你上次说…说那是什么?潜意识?投射?”他语速快得惊人,唾沫星子飞溅,
“那…那有没有办法…有没有办法‘消除’它?!让它消失!多少钱我都给!
你帮我…帮我‘处理’掉它!”他用了“处理”这个词,就像在谈论一件需要销毁的垃圾。
那份骨子里的冷酷和残忍,即使在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依旧清晰地浮现出来。
沈微的心底一片冰冷,如同最坚硬的冻土。前世天台上的寒风仿佛再次呼啸着穿过她的身体。
她看着眼前这个陷入疯狂边缘的男人,清晰地意识到,他此刻恐惧的根源并非忏悔,
而是害怕被“索命”。她缓缓合上手中的笔记本,发出轻微的“啪”一声。
这声音在陆明宇混乱的世界里,如同一声惊雷,让他猛地一颤,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她。
“陆总,潜意识不是可以随意‘删除’的文件。”沈微的声音很轻,
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割开他最后一丝妄想,
“它是您内心最真实的部分。那些被压抑的‘负担’,
那些‘未完成’的纠葛……”她刻意放缓了语速,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陆明宇紧绷的神经上,“它们总会找到出口。或许是梦境,
或许是…更直接的‘提醒’。”当“提醒”两个字落下时,
陆明宇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绝望。他瘫在沙发里,
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
沈微没有再看他,目光转向一直静立在角落阴影里的周砚深。他依旧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但沈微敏锐地捕捉到,在她提到“未完成的纠葛”和“提醒”时,
他低垂的眼睫似乎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周助理,”沈微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
“陆总需要休息。带他去静养室,给他一杯温水,药…按新处方服用。
”她将一张新的处方笺放在桌角。周砚深无声地走上前,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助理姿态,
沉稳地扶起如同行尸走肉般的陆明宇。在转身离开的瞬间,
他的目光极快地掠过沈微放在桌面的笔记本。那上面,
清晰记录着陆明宇崩溃时吼出的“她不肯放过我”几个字。他的视线并未停留,
只一瞬便移开,扶着陆明宇离开了诊疗室。门关上,室内重归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