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第一次见到沈念初,是在2019年深秋的肿瘤病房。那天他来替导师送会诊单,
刚推开307病房的门,就看见个穿病号服的姑娘坐在飘窗上,手里捏着支蜡笔,
正往玻璃上画太阳。阳光透过她半透明的指尖落在画纸上,把"太阳"的边缘染成了金红色,
像真的在发光。"你好,"林砚轻敲了下门框,"我是来送会诊单的。"姑娘回过头,
露出张过分苍白的脸。眼尾微微上挑,笑起来时左边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
只是那梨涡里没盛着笑意,倒像盛着层化不开的雾气。"放在桌上吧,"她指了指床头柜,
声音轻得像羽毛,"谢谢。"林砚放下会诊单时,瞥见她摊开的速写本。
落:护士站打瞌睡的护士长、走廊里推着治疗车的护士、甚至还有窗台上那盆快枯萎的绿萝,
每一笔都带着种毛茸茸的温柔。"画得真好。"他由衷地说。姑娘低头笑了笑,
把蜡笔塞进笔袋:"打发时间而已。"她的指尖泛着淡淡的青紫色,
输液留下的针孔像散落的星星,"我叫沈念初,这里的常客。""林砚,规培医生。
"他伸出手,又觉得不妥,尴尬地收了回来。沈念初却注意到了,
主动把冰凉的指尖放进他掌心:"没事,我不介意。"她的手很轻,像片羽毛落在他手心里,
"他们说你是脑外科最年轻的主刀医生?""还不是主刀,"林砚的耳尖有点发烫,
"还在学习。""那也很厉害啊。"她仰头看他,阳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
投下一小片阴影,"我以前想当神经科医生来着,可惜......"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笑得有点无奈,"这里出了点问题。"胶质母细胞瘤,IV期。会诊单上的诊断像根细针,
扎得林砚心口发疼。他见过太多绝症病人,可从没见过谁像沈念初这样,说起自己的病时,
眼里还带着种近乎天真的坦然。那天下午,林砚值完班路过307,
看见沈念初还坐在飘窗上。她把速写本摊在膝盖上,正对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
落叶在她脚边堆了薄薄一层,像谁铺的金毯子。"在看什么?"他推门进去。"看叶子跳舞。
"她指着片打着旋儿落下的梧桐叶,眼睛亮闪闪的,"你看它转得多开心,不像我,
连路都走不稳。"林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知道胶质母细胞瘤会压迫运动神经,
她现在走路已经需要人扶,可她说话时的语气,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给你读首诗吧。
"他忽然说。沈念初惊讶地眨了眨眼:"你会写诗?""不是我写的,是聂鲁达的。
"林砚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本皱巴巴的诗集,那是他大学时买的,扉页都快磨掉了,
"《二十首情诗与绝望的歌》,我妈说这个名字不吉利,可我觉得写得真好。"他坐在床边,
翻开诗集读了起来。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玻璃,他的声音混着风声,像支温柔的摇篮曲。
沈念初听得很认真,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随着他的声音轻轻晃动,
左边嘴角的梨涡时深时浅。读到"爱情太短,遗忘太长"时,
她忽然轻声说:"我以前也有本这个诗集,化疗的时候弄丢了。""那这本给你。
"林砚把诗集递过去,扉页上有他大学时画的涂鸦,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
旁边写着"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沈念初接过诗集,指尖抚过那行字,
忽然笑了:"你跟我前男友很像,都喜欢说这种傻话。"林砚的心跳漏了一拍,
假装整理白大褂:"他......也是医生?""不是,是个摄影师。
"她把诗集放进抽屉,声音低了些,"去年在可可西里拍藏羚羊,
遇到雪崩......"后面的话她没说,可林砚已经懂了。抽屉里露出半张照片的角,
上面是个穿冲锋衣的男生,背着相机,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背后是连绵的雪山,
像幅壮丽的油画。那天晚上,林砚在办公室查沈念初的病历。她入院时的CT片上,
肿瘤像朵狰狞的花,盘踞在左颞叶,压迫着运动中枢和语言中枢。
主治医生的批注写得很潦草:"患者拒绝放化疗,要求保守治疗,家属签署知情同意书。
"他忽然想起她指尖的青紫色,想起她说话时偶尔的停顿,想起她放在抽屉最深处的诗集。
原来她不是坦然,是早就把所有的绝望,都藏在了温柔的笑容里。从那天起,
林砚总找借口去307病房。有时是送新的检查报告,有时是借她的速写本"参考参考",
有时干脆什么都不做,就坐在床边看她画画。她画得很慢,因为手抖得厉害,
常常一笔要描好几次,可她从不烦躁,只是耐心地用橡皮擦掉重画,像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你以前是学美术的?"林砚看着她画完一朵向日葵,花瓣的弧度完美得像用圆规量过。
"嗯,中央美院的。"她放下蜡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大三那年查出的病,休学,
然后......就再也没回去过。"她轻描淡写的语气,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林砚注意到,她揉手腕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在忍受什么疼痛。"画画的时候,
手会抖吗?"他轻声问。沈念初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偶尔会。
"她拿起一支细尖的勾线笔,在纸上画了条直线,线条果然有些歪歪扭扭,"你看,
像条小蛇。"林砚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知道这是肿瘤压迫神经的症状,随着病情进展,
会越来越严重,直到最后连笔都握不住。"我给你找支加重的笔吧,"他忽然说,
"医院库房有那种辅助握笔器,能减轻手抖的影响。"沈念初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随即摇了摇头:"不用了。"她把勾线笔放下,指尖轻轻划过歪歪扭扭的线条,"我妈说,
不完美才是最好的,就像天上的月亮,圆的时候少,缺的时候多,可缺的时候,
才更让人惦记。"林砚没再坚持。他知道,她不是不需要,是不想承认自己正在失去的东西。
那天下午,他去库房翻了半天,找到个深蓝色的握笔器,上面有防滑纹路,握起来很舒服。
他偷偷放在沈念初的速写本里,像藏了个秘密。第二天去病房时,发现握笔器已经被拆开了,
放在画纸旁边。她正在画窗外的鸽子,线条果然比昨天流畅了些,鸽子的翅膀舒展着,
像要从纸上飞出来。"这个......挺好用的。"她的耳尖有点红,不敢看他的眼睛。
林砚笑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好用就好。"他们的关系渐渐变得亲近。
林砚会给她带医院门口的糖炒栗子,她总说"太甜了",
却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沈念初会给他画Q版的自画像,画他穿着白大褂,戴着听诊器,
脑袋上顶着个小小的太阳,说"医生就该像小太阳,给病人送温暖"。
有次林砚做一台长达十小时的手术,下来时累得几乎站不住。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路过307,
看见沈念初还没睡,正坐在窗边等他,手里捧着个保温杯。"给你。"她把保温杯递过来,
里面是热乎乎的姜枣茶,"我让护士帮我煮的,说能驱寒。"林砚接过保温杯,
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忽然握住了她:"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她的手微微一颤,
却没有抽回:"等你啊。"她仰头看他,眼睛里盛着月光,亮得像星星,"我怕你手术太累,
没人给你递杯水。"那一刻,林砚忽然不想放手了。他想一直握着这只手,
想替她挡住所有的风雨,想让她眼里的光,永远都这么亮。沈念初的病情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她能自己走到走廊尽头的花园,坐在长椅上晒太阳,
给路过的小孩画速写;情况不好的时候,她会剧烈地头痛,整个人蜷缩在床上,
像只受伤的小猫,连说话都费力。林砚请神经科的同事给她做了次详细会诊,
建议尽快做开颅手术,切除部分肿瘤,至少能延缓病情进展。"手术风险很大,
"主任把CT片放在灯箱上,指着肿瘤与脑血管的粘连处,"这里的血管太密,
稍有不慎就会大出血,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林砚的心脏猛地一缩:"不做手术呢?""最多还有半年。"主任叹了口气,
"胶质母细胞瘤发展很快,后期会出现癫痫、昏迷,最后......"后面的话他没说,
可林砚已经懂了。他拿着会诊报告去见沈念初时,她正在画一幅油画。
画布上是片金色的麦田,夕阳把麦穗染成了橘红色,远处有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在奔跑,
裙摆像只展开的蝴蝶。"画得真好。"林砚把报告放在桌上,声音有些沙哑。
"这是我老家的麦田,"她放下画笔,眼睛里闪着光,"小时候总在里面跑,
我妈说我像只野丫头。"林砚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说不出"手术"两个字。
他怕这束光会熄灭在手术台上,怕她再也画不出这样美的麦田。"怎么了?
"沈念初看出他的不对劲,递给他一张纸巾,"是不是有坏消息?"林砚深吸一口气,
把会诊报告推到她面前:"医生建议......做手术。"沈念初拿起报告,看得很认真,
指尖划过"风险极高"四个字时,微微顿了一下。她看了很久,
久到林砚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才抬起头,对他笑了笑:"我不做。""为什么?
"林砚急了,"手术至少能让你多活一段时间......""多活一段时间,
然后躺在床上,连笔都握不住吗?"她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林砚,
我不想那样活着。我想记得麦田的样子,记得前男友相机里的雪山,记得你读诗时的声音,
而不是记得插满管子的病床,记得止痛药的苦味。"她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
指尖的冰凉让他打了个寒颤:"我想漂亮地离开,像片叶子,在最好看的时候落下。
"林砚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他知道她说得对,可他舍不得。他想让她活着,哪怕多活一天,
一个小时,一分钟也好。"可是我......"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我知道。
"沈念初擦掉他的眼泪,笑得像个大姐姐,"你是医生,救死扶伤是你的责任。可对我来说,
有尊严地离开,比苟延残喘更重要。"那天晚上,林砚在办公室坐了一夜。
窗外的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他此刻混乱的心。
他翻出沈念初画的Q版自画像,画里的自己顶着个小太阳,笑得没心没肺。他忽然明白,
沈念初要的不是多活的时间,是活过的痕迹。沈念初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