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
像是有人拿着锤子,一寸寸敲碎她的骨头。
江念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糊着报纸的墙壁,和头顶那盏昏黄的15瓦灯泡。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煤烟味。
这是……哪里?
她不是应该在国家重点芯片实验室里吗?
为了攻克最后一道光刻机技术难关,她已经连续工作了七十二个小时。
最后,她好像听到了仪器刺耳的警报声,然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念念,你醒了?”
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江念僵硬地转过头,看到了母亲那张年轻了二十岁的脸。
母亲正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糖水,眼眶通红。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想不开?从楼梯上滚下来,要是摔出个好歹,你让妈怎么活啊!”
从楼梯上滚下来?
江念低头,看到了自己身上穿着的的确良碎花衬衫。
她伸出手,那是一双属于少女的,纤细白皙的手,而不是她记忆中那双布满薄茧,甚至有些变形的手。
墙上的日历牌,鲜红的数字刺痛了她的眼睛。
1982年,8月10日。
她……重生了。
回到了二十岁,一切悲剧都还没开始的时候。
“还好陆衍把你送回来得及时,医生说只是点皮外伤,养养就好了。”母亲絮絮叨叨,“陆衍可是个好男人,年轻有为的团长,多少姑娘排着队想嫁呢。你可不能再耍小性子了。”
陆衍。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江念的心里。
上一世,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因为羞恼自己不小心从楼梯摔倒,被未婚夫陆衍抱回家,觉得丢了面子,便赌气和他大吵一架,甚至闹着要退婚。
后来,婚是没退成。
她嫁给了陆衍,成了人人羡慕的团长夫人。
可她不快乐。
她放弃了考大学,放弃了成为科研人员的梦想,被困在那一方小小的家属院里,每天洗手作羹汤,消磨了所有的志气和才华。
而陆衍,常年待在部队,夫妻俩聚少离多,感情淡漠。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可孩子也在一次意外中……
最终,她在四十岁那年,毅然离婚,重新捡起自己的梦想。
她拼了命地学习,考研,读博,最终进入了国家最重要的芯片研究项目。
可她错过了太多,起步太晚,身体也早就被常年的郁结掏空。
最终,她倒在了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带着无尽的遗憾。
“念念?你在听妈说话吗?”
母亲的声音将她从痛苦的回忆中拉回。
江念抬起头,眼神清明得可怕。
“妈,我要退婚。”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什么?”母亲手里的碗一晃,红糖水洒了出来,烫得她一哆嗦,“你这孩子,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没有胡说。”江念坐直身体,身上的擦伤传来阵阵刺痛,但远不及她心里的万分之一,“我不嫁给陆衍。”
“你疯了!?”母亲尖叫起来,“放着团长夫人不当,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摔坏脑子了?”
江念没有理会母亲的咆哮。
她知道,以母亲的观念,根本无法理解她的决定。
上一世,她就是因为母亲的眼泪和哀求,一步步妥协,最终走进了那个名为“婚姻”的牢笼。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我的未来,我自己决定。”
“你决定?你能决定什么!”母亲气得浑身发抖,“这门婚事是你爸在世时定下的,是板上钉钉的事!由不得你胡来!”
“爸在世时,也希望我能上大学,成为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江念冷静地反驳。
“上大学有什么用?能有当团长夫人风光吗?”
“风光?”江念笑了,笑意里带着一丝悲凉,“妈,那种风光,我不要。”
她要的,是星辰大海,是让华夏的科技,屹立于世界之巅!
正当母女俩争执不下时,房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穿军装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身姿挺拔如松,五官俊朗深刻,肩上扛着两杠三星的肩章,在昏黄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正是陆衍。
他手上还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和一罐麦乳精,在这个年代,是顶好的探病礼物。
“阿姨,我来看看江念。”
他的声音低沉磁性,带着军人特有的沉稳。
看到陆衍,江母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迎上去:“陆衍啊,你来得正好!你快劝劝念念,这孩子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居然闹着要跟你退婚!”
陆衍的脚步一顿。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江念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江念,别闹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
上一世,江念最怕他这个样子。
只要他一皱眉,一沉下脸,她就心慌意乱,什么都听他的。
可现在,江念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我没有闹。”
“陆团长,我们退婚吧。”
空气瞬间凝固。
江母的脸色煞白,几乎要晕过去。
陆衍的眼神也彻底冷了下来。
他一步步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影带来极强的压迫感。
“给我一个理由。”
“理由就是,我不想嫁给你。”江念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我要去考大学。”
陆衍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考大学?”他审视着她,“你连高中都没读完,考什么大学?就算考上了,一个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毕业了还不是要嫁人生子。”
这番话,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正是这番话,彻底浇灭了她当时心中最后一丝火苗。
江“嫁人生子,然后呢?”江念轻声问,“像我妈一样,一辈子围着灶台和丈夫孩子转?还是像大院里那些军嫂一样,每天讨论的都是东家长西家短?”
“这不是一个女人该过的日子吗?”陆衍反问,理所当然。
“是她们该过的日子,但不是我江念该过的。”
她掀开被子,不顾身上的疼痛,站了起来。
她比陆衍矮一个头,却丝毫不落下风。
“陆衍,你很好。你是一个保家卫国的好军人,但你不是一个适合我的丈夫。”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的世界,你不懂。”
说完,她拿起桌上的纸笔,刷刷刷写下几个字,递到他面前。
是退婚申请。
“签字吧。”
陆衍死死地盯着那张纸,又抬头看看江念。
眼前的女孩,明明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可那双眼睛里的光,却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和决绝。
那是一种,他完全无法掌控的,脱离轨道的眼神。
他的心,莫名一慌。
“江念,我命令你,把这张纸收回去!”
他用上了在部队里发号施令的口吻。
江念却只是摇了摇头。
“陆团长,你只能命令你的兵。”
“你命令不了我。”
她转身,看向窗外。
八月的阳光正好,天空湛蓝。
这一世,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她不要团长。
她要国家。
陆衍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攥紧了拳头,骨节泛白。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一个女人,用这样干脆利落的方式拒绝。
“好。”
许久,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江念,你别后悔。”
后悔?
江念在心里冷笑。
她最后悔的,就是上辈子嫁给了他。
陆衍拿起那张薄薄的纸,手上的力道几乎要将它捏碎。
他深吸一口气,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拔开笔帽。
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江母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冲过来一把抢过那张纸,三两下撕得粉碎。
“不许退!谁都不许退!”
她像一头护崽的母狮,狠狠瞪着江念,“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这门婚事就退不成!”
江念看着满地碎纸,面无表情。
“妈,你撕了也没用。我的决定,不会改变。”
“你!”江母气得扬起手,想打她。
陆衍一把抓住了江母的手腕。
“阿姨,您别激动。”
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只是那双眼睛里,风暴还未平息。
他松开江母,目光重新落在江念身上。
“你说你要考大学,这是你退婚的真正理由?”
“是。”江念点头。
“好。”陆衍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高考,你要是能考上,我二话不说,亲自去部队打退婚报告。”
他根本不信。
一个连高中都没念完,成天只知道打扮爱俏的姑娘,拿什么去考大学?
这不过是她闹脾气的新花样罢了。
他倒要看看,她能坚持几天。
江母一听,也觉得这是个办法。
“对!你要是能考上大学,妈也同意你退婚!”
在她们看来,这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江念却笑了。
“一言为定。”
她求之不得。
陆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看穿。
“我等着。”
说完,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那挺拔的背影,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瑟和决绝。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江母瘫坐在椅子上,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念念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江念没有回答。
她走到书桌前,那里还放着她初中的课本。
上面布了一层薄薄的灰。
她轻轻拂去灰尘,翻开了数学课本。
熟悉的公式,定理,像老朋友一样,瞬间涌入脑海。
上一世,她为了追赶世界顶尖的水平,几乎是将整个近现代的科学体系,从基础到前沿,都重新啃了一遍。
这些高中知识,对她来说,简直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了。
接下来的日子,江念彻底变了个人。
她不再出门,不再打扮,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除了吃饭上厕所,几乎所有时间都埋在书本里。
她托人从废品站淘来了所有能找到的高中课本和复习资料,整整齐齐地码在桌上。
江母看着女儿这副“走火入魔”的样子,从一开始的冷嘲热讽,到后来的担忧,再到最后的麻木。
她想不通,好好一个姑娘家,怎么就非要跟书本过不去呢?
这天,江念正在攻克一道复杂的物理题,房门被敲响了。
“念念姐,你在家吗?”
是林晚晚的声音。
林晚晚是她舅舅家的女儿,比她小一岁,嘴甜会来事,从小就喜欢跟在她**后面。
上一世,江念和陆衍结婚后,林晚晚没少来她家,一口一个“姐夫”叫得比谁都亲。
后来她才知道,林晚晚一直嫉妒她,甚至在她和陆衍闹矛盾时,没少在背后煽风点火,说她的坏话。
江念眼神一冷,没有开门。
“有事吗?”
门外的林晚晚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江念的语气这么冷淡。
“念念姐,我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我还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桃酥。”
江念放下笔。
“我没病,在学习,没空。”
林晚晚在门外碰了一鼻子灰,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
她不死心,又敲了敲门。
“念念姐,你别这样嘛。我知道你和陆团长吵架了,心情不好。可是你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啊。”
“你听谁说我们吵架了?”江念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听不出情绪。
“我……我猜的。陆团长好几天没来了,你又把自己关在家里……”
“我们没吵架。”江念打断她,“我们准备退婚了。”
轰!
林晚晚感觉自己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退婚?
江念要和陆衍退婚?
这怎么可能!
那可是陆衍啊!整个军区大院最年轻有为的团长!
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结婚对象!
江念居然要退婚?
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她。
她强压住上扬的嘴角,装出担忧的语气:“念念姐,你可别想不开啊!婚姻大事怎么能说退就退呢?你和陆团长多好的感情啊。”
“感情好不好,我自己知道。”江念淡淡地说,“你要是没别的事,就回去吧。我要看书了。”
说完,屋里就再没了动静。
林晚晚站在门口,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她攥紧了手里的桃酥,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江念这个蠢货!
放着这么好的金龟婿不要,居然要去考什么破大学!
简直是脑子被门夹了!
不过,这样也好。
她不要,正好便宜了自己!
林晚晚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转身快步离开了。
她要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院里所有的人。
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是江念自己不识好歹,放弃了陆衍。
很快,江念要和陆衍退婚,并且发疯要考大学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家属院。
一时间,江家成了所有人议论的中心。
“听说了吗?**家那闺女,要跟陆团长退婚呢!”
“真的假的?放着团长夫人不当,她图什么啊?”
“还能图什么,说是要考大学呢!真是异想天开,就她那脑子,能考上?”
“八成是跟陆团长闹脾气,拿乔呢!”
各种流言蜚语传到江母耳朵里,气得她好几天吃不下饭,见人就躲着走。
她又冲进江念的房间大闹了一场,把书本撕了,桌子也掀了。
江念只是默默地把书一本本捡起来,用胶带粘好,然后扶起桌子,继续看。
不争辩,不吵闹。
却比任何反抗都更让江母无力。
她终于明白,女儿是真的铁了心了。
日子就在这样诡异的平静和暗流涌动中一天天过去。
距离高考,只剩下最后三天。
这天晚上,江念复习完最后一个知识点,合上书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夜风带着凉意吹进来,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不少。
就在这时,她看到楼下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陆衍。
他就站在路灯下,挺拔的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
他没有上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仰头看着她房间的窗户。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江念的心,微微一动。
上辈子,她从来不知道,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这个男人也曾这样默默地注视着她。
是她被自己的执念蒙蔽了双眼,错过了太多。
可那又如何?
感动归感动,路,还是要自己走。
她拉上窗帘,隔绝了那道视线。
楼下,陆衍看到那扇窗户的灯光熄灭,眸色暗了暗。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燃,却没有抽,只是任由它在指尖燃烧。
这一个月,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
他就想看看,她到底能坚持多久。
可她一次都没有让他失望。
每天晚上,她房间的灯总是亮到最晚。
他派人去打听过,她真的在拼了命地学习。
那个曾经只会追在他身后,叽叽喳喳问他“陆衍哥哥,我今天好不好看”的女孩,好像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让他感到心慌的江念。
她真的……会考上吗?
如果她考上了,他真的要……退婚吗?
烟头烫到了手指,他猛地回过神,将烟蒂狠狠地踩在脚下。
不可能。
他绝不相信。
三天后,高考如期而至。
江念拿着准考证,走进了考场。
阳光洒在她身上,她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
这一次,她要亲手,为自己拿回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她不知道的是,考场外,一棵大树下,陆衍正靠在车门上,目光紧紧地锁着那个走进考场的背影。
他的手里,捏着一份皱巴巴的退婚报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