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是姜晚谢危的小说叫什么《病弱世子总在等我投喂》免费全文阅读

发表时间:2025-08-14 17:1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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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卖进王府当厨娘,只为查清父亲含冤的军情案。

>世子谢危咳血的样子像尊琉璃美人,却总在深夜偷吃我藏的糕点。

>他说:“阿晚,只有你做的甜食能压住我喉间血腥。”

>我替他挡下毒酒时,他眼底风暴骤起:“谁准你碰那杯酒?”

>屏风后,我听见他与心腹密谈:“当年军情案证据,都处理干净了?”

>他咳着血笑:“无影楼楼主,怎会留下破绽。”

>原来我每日投喂的糖糕,都喂给了真正的仇人。

雨幕如织,冰冷的鞭子一样抽打着京城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姜晚缩在窄巷的墙角,背脊紧贴着粗粝冰冷的砖石,每一次吸气都扯得肋下剧痛。巷口传来的咒骂声和脚步声像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

“臭丫头!敢偷老子的包子!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那声音粗嘎凶狠,带着浓重的酒气。姜晚死死咬着下唇,把怀里那个被雨水打湿、变得黏糊糊的豆沙包护得更紧。温热的甜香透过油纸,成了这冰冷雨夜里唯一一点抓得住的暖意。她饿,饿得前胸贴后背,胃里像有一把钝刀在慢慢切割。这包子是她用最后一点力气,趁着摊主转身,从蒸笼边角飞快抓出来的。代价是背上挨了狠狠一记扫帚柄,还有此刻穷追不舍的追捕。

脚步声踏碎水洼,溅起浑浊的水花,已经冲进了巷口。姜晚绝望地闭上眼,几乎能闻到那男人身上劣质烧酒混合着汗渍的酸臭味。

就在这时,一道雪亮的车灯光,突兀地刺破了巷口的昏暗雨帘。一辆玄黑沉木的马车,如同幽灵般无声地滑到巷口,恰好挡住了追兵的去路。拉车的骏马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安静地踏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没有一丝多余声响。车身宽大,线条冷硬,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追到巷口的汉子猛地刹住脚步,看清马车上那枚不起眼却代表着王府的徽记时,脸上的凶悍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片惶恐的惨白。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狼狈地掉头就跑,消失在雨幕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巷子里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马车轮轴细微的转动声。

姜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扶着冰冷的墙壁,勉强撑起身子,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她双腿发软。那辆玄黑的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巨兽。车帘紧闭,看不清里面的人。

是走,还是留?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一道低沉、微哑,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倦怠和凉意的声音,穿透雨帘,清晰地传了过来。

“上来。”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不是用喉咙发出,而是直接落在人心底。冷得像这秋雨,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压。

姜晚打了个寒颤。她浑身湿透,头发黏在脸颊上,狼狈不堪,怀里的豆沙包被雨水浸透,馅料流出来,染脏了本就破旧的衣襟。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那辆沉默而华贵的马车。王府……那是她费尽心机想要进入的地方。父亲蒙冤的军情案卷宗,据说就封存在王府深处的某个角落。

机会就在眼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黑暗。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她不再犹豫,拖着沉重疼痛的身体,一步步挪向马车。车夫是个面目普通的中年人,穿着王府统一的青色短褂,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是在她靠近时,无声地放下了脚凳。

姜晚的手搭上车厢边缘,那沉木冰冷坚硬。她用力一撑,几乎是跌爬了进去。

一股清冽苦涩的药香混合着淡淡的、上好的沉水香,瞬间包裹了她。车厢内温暖干燥,与外界的阴冷潮湿判若两个世界。车壁铺着厚厚的墨色锦垫,角落里一盏小巧的琉璃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她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被坐在车厢最深处的那个人攫住了。

他穿着一身素白的云锦常服,外罩一件极薄的银灰色鹤氅,身形清瘦得有些过分,斜倚在柔软的靠枕上。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眉眼却生得极好,修长如墨画,鼻梁高挺,薄唇颜色极淡,像是初春枝头将绽未绽的樱瓣。此刻,他正微微侧着头,一手握着一卷书,另一手抵在唇边,压抑地低咳着,肩胛骨在单薄的衣料下清晰可见每一次震颤的轮廓。

琉璃灯的光晕落在他身上,勾勒出脆弱又清冷的线条,美得不似真人,更像一尊精雕细琢却随时会碎裂的琉璃美人。

姜晚僵在原地,浑身的水滴落在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她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仙境的污浊泥点,格格不入。这就是传说中的靖安王世子,谢危。那个传闻中活不过弱冠,缠绵病榻,深居简出的病秧子。

谢危似乎终于缓过了那阵咳嗽,放下掩唇的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他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姜晚身上,那双眼睛是极深的墨色,沉静得像无波的古井,没有惊讶,没有嫌弃,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仿佛她只是一件被雨水打湿的、恰好出现在他车上的物件。

他的视线掠过她满是泥污和擦伤的手臂,掠过她怀中那个被雨水泡得不成形状、馅料外流的豆沙包,最后停在她脸上。

姜晚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想藏起那个脏污的包子。

“饿了?”谢危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微哑的调子,听不出情绪。

姜晚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点头。

谢危没再说话,只是缓缓抬起那只苍白修长的手,从身边一个同样素白的锦囊里,取出了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素帕。帕子雪白,一角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枚小小的、几乎看不出的竹叶。

他手伸过来,隔着一点距离,将素帕递向姜晚的方向。

“擦擦。”两个字,简洁得没有任何多余。

姜晚怔怔地看着那只手,骨节分明,苍白得能看见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却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那方素帕干净得像雪,和她满身的泥泞污秽形成刺眼的对比。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抵不过脸上雨水混合着泥土的黏腻不适,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接了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冰凉一片,激得她指尖微微一缩。

帕子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和冷冽的沉水香气。她胡乱地在脸上抹了几下,粗糙的布料摩擦过被雨水泡得发皱的伤口,带来细微的刺痛。脏污很快在雪白的帕子上晕开一团团污迹。

车厢里只剩下车轮碾过湿滑路面的辘辘声,和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声。谢危重新拿起书卷,目光垂落,仿佛身边这个湿漉漉、散发着寒气和包子味的不速之客并不存在。

姜晚攥着那方被自己弄脏的帕子,蜷缩在离他最远的角落,冰冷湿透的衣物贴在身上,寒意丝丝缕缕往骨头缝里钻。她偷偷抬眼,飞快地扫过那张在灯光下半明半晦的侧脸。

脆弱,安静,疏离得如同画中人。

这就是她即将要接近的目标。为了父亲那桩被尘封的、沾满血污的军情案,她必须留在这里,必须进入王府的核心。

马车平稳地驶过寂静的雨夜长街,最终停在一座气象森严的府邸侧门。高大的朱门紧闭,只开着一扇供下人进出的角门,门楣上悬着“靖安王府”四个鎏金大字的牌匾,在雨夜里依旧透着沉甸甸的威压。

王府管事周嬷嬷早已打着伞等在角门边,一张脸板得如同刀刻斧凿,眼神锐利得像鹰隼。她看到世子谢危的车驾,脸上立刻堆起十二分的恭敬和小心,待看到跟在世子身后、一身狼狈如同落汤鸡的姜晚时,那恭敬瞬间化为了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嫌弃。

“世子爷,您回来了。”周嬷嬷躬身上前,声音掐得又细又尖,“这雨大天寒的,您身子要紧,快请进。”她目光如针,狠狠刮过姜晚,“这脏污玩意儿……”

“厨房缺人?”谢危没看她,只淡淡问了一句,声音被雨声冲刷得有些模糊。他正由旁边一个沉默干练的侍卫撑着伞,缓步朝门内走去。那侍卫身形高大,面容冷硬如铁,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像一把随时准备出鞘的刀。

周嬷嬷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跟上:“是是是,前几日刚撵了个不中用的,正缺个打下手的粗使丫头。”

“嗯。”谢危的脚步没有停留,只留下一个清瘦挺拔的背影,和一句轻飘飘的吩咐,“让她去。”那语气,仿佛只是随手丢了一件无用的东西。

“是,世子爷!”周嬷嬷连忙应下,再看向姜晚时,那眼神里的嫌弃更深了,仿佛在看一块不得不捡起来的脏抹布。“算你走了狗屎运!跟我来!”

姜晚低垂着头,跟着周嬷嬷穿过幽深曲折的回廊。王府的庭院深深,即使在雨夜,也能感受到那份厚重的气派和无处不在的森严规矩。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青苔和一种陈年木料混合着权势的气息。她默默记着路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第一步,终于迈进来了。

王府厨房位于西侧一个宽敞的独立院落,此刻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蒸腾的热气和浓郁的饭菜香气混合着油烟扑面而来,与外界的阴冷形成鲜明对比。

“阿晚是吧?以后你就跟着赵婆子打下手!劈柴、担水、洗涮、择菜,手脚给我放麻利点!”周嬷嬷把人往一个膀大腰圆、正挥着大勺的妇人面前一推,语气严厉,“王府不养闲人!要是偷奸耍滑,仔细你的皮!”

赵婆子上下打量了姜晚几眼,见她身形单薄,衣衫破旧,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啧,细胳膊细腿的,能干什么?先去把墙角那堆柴劈了!劈不完不许吃饭!”

姜晚被推搡到厨房最角落。那里堆着小山般的柴垛,旁边放着一把沉甸甸的柴刀。她的手心还有被巷子墙壁磨破的伤,握上冰冷的刀柄,一阵刺痛。但她没有犹豫,咬紧牙关,抡起柴刀,狠狠劈下。

“哚!哚!哚!”沉闷的劈柴声在喧嚣的厨房角落里响起。

她劈得很慢,很吃力。手臂酸麻,汗水很快浸湿了鬓角,混合着雨水留下的寒气,黏腻难受。周围的厨娘、帮佣们各自忙碌,偶尔投来几道好奇或鄙夷的目光,没人理会这个新来的、沉默又笨拙的小丫头。

姜晚低着头,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她顾不上擦,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劈砍的动作。脑海中却清晰地印着那份她偷偷查阅过的、残缺不全的卷宗抄录:

“……永定十三年秋,北境烽火急……前锋营姜成部孤军深入……粮草断绝……疑通敌……全军覆没……主将姜成……畏罪自戕……”

畏罪自戕!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父亲那样一个耿直忠勇、把军令看得比命还重的人,怎么可能通敌?怎么可能畏罪自戕!那场导致全军覆没的军情传递,到底出了什么岔子?卷宗的关键部分缺失,疑点重重。而所有线索,最终都指向了靖安王府。只有进入这里,靠近权力的核心,才有可能触碰到被掩埋的真相。

“发什么呆!柴劈完了吗?”赵婆子一声粗吼,夹杂着锅铲碰撞的刺耳声响,将姜晚从冰冷的思绪中惊醒。她猛地一哆嗦,柴刀差点脱手。指尖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再次崩裂,渗出血丝,混着木屑的污迹,黏在刀柄上。

“没…没有。”她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强迫自己收回心神,更加用力地挥动柴刀。沉重的木头在蛮力下裂开,发出沉闷的悲鸣。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着她的胃,一阵阵绞紧,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从早上抢到那个豆沙包到现在,她粒米未进。厨房里诱人的饭菜香气此刻变成了最残酷的折磨。

终于熬到了下人们用饭的时辰。厨房旁边的小耳房里摆开了几张油腻的长桌。一大桶糙米饭,几盆不见油星的水煮青菜,还有一小盆咸得发齁的酱菜。仆役们一拥而上,碗筷碰撞声、咀嚼声、含糊的谈笑声瞬间填满了小小的空间。

姜晚排在最后,领到的是一碗粗糙得划嗓子的米饭,上面可怜巴巴地盖着几根蔫黄的菜叶和一小撮黑乎乎的酱菜。她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几乎是狼吞虎咽地把那碗难以下咽的食物塞进嘴里。粗糙的米粒刮过喉咙,带来**辣的痛感,但她顾不上,只求那点食物能填满空荡荡的胃袋。

刚咽下最后一口,赵婆子尖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磨蹭什么!碗筷收走!灶台还没刷!等着老娘伺候你吗?”

姜晚猛地站起身,胃里塞满的食物沉甸甸地坠着,让她眼前又是一阵发晕。她咬紧牙关,快步走向那如同战场般狼藉的大灶台。油腻厚重的锅底,凝固的菜渣,堆积如山的碗碟……冰冷油腻的污水浸透了她的袖子,指尖被粗糙的陶碗边缘划开新的小口子。腰背因为长时间的弯腰而酸痛僵硬,双腿像灌了铅。

厨房里的灯火渐渐暗下去,人声也稀疏了。最后只剩下几个值夜看火的人在打着哈欠。姜晚终于刷完了最后一个油腻的木桶,腰已经直不起来。她扶着冰冷的灶台边缘,慢慢挪到堆放杂物的角落,那里有一小堆相对干燥的稻草。

她蜷缩着躺下,冰冷的地气透过薄薄的稻草和单薄的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和疲惫。她抱紧双臂,试图汲取一点微薄的暖意。黑暗中,父亲模糊带笑的脸庞,战场上染血的残旗,卷宗上冰冷的“畏罪自戕”字样,还有谢危那张在琉璃灯下苍白脆弱的脸……无数画面在眼前疯狂交织、旋转、碎裂。

她必须留下来。无论多苦,无论多难。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一阵极其轻微、压抑的咳嗽声,如同被掐着喉咙的幼猫,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那声音太轻了,夹杂在窗外淅沥的雨声中,几乎难以分辨。

姜晚猛地睁开眼,睡意瞬间褪去。她屏住呼吸,凝神细听。咳嗽声似乎是从厨房后面那条通往世子居所“静思堂”的僻静回廊方向传来的。

她鬼使神差地爬起身,像一只夜行的猫,悄无声息地溜出厨房后门,隐在廊柱浓重的阴影里。

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挡,只有王府各处悬着的零星风灯,在雨夜中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回廊深处,一个清瘦的身影正扶着冰冷的廊柱,剧烈地弓着身子颤抖。是谢危。

他穿着单薄的白色寝衣,外面只随意披了件外衫,长发未束,散乱地垂落肩头。他一手死死抵着胸口,一手用力抓着廊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每一次咳嗽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耸动,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剧烈的咳喘撕裂。

空气中弥漫开一丝极淡、却令人心惊的铁锈味。

姜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在这时,她看到谢危似乎咳得实在支撑不住,身体晃了一下,脚步踉跄地朝厨房这边挪了两步,像是想找个支撑点。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厨房后窗下那个不起眼的、她白天偷偷藏了一个小纸包的地方——里面是她省下的、仅有的两块用粗糖和一点点面粉做的、甜得发腻的硬糖糕。

谢危的脚步顿住了。他微微侧头,似乎在确认什么。紧接着,在姜晚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这位白日里高高在上、清冷疏离如同谪仙的世子爷,竟极其迅速地、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急切,伸手从那窗棂缝隙里,准确地摸出了那个小小的油纸包!

他甚至没有打开,只是将那块硬邦邦的糖糕紧紧攥在手心,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踉跄着快步消失在了回廊更深处的黑暗中。

只留下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和姜晚僵立在阴影里,满心的震惊与荒谬。

原来,他咳血的样子是真的。

原来,他深夜狼狈潜行,只为偷她藏的那点粗糙的甜食?

接下来的日子,姜晚如同上了发条的陀螺。劈柴、担水、洗涮择菜……周嬷嬷和赵婆子的呼喝声是她生活的背景音。她沉默,笨拙,却异常坚韧,仿佛感受不到疲惫和伤痛。手上的血泡磨破了,结成厚厚的茧。脊背在沉重的木桶压迫下酸痛难忍,她也只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厨房里其他人渐渐习惯了这个像哑巴一样只知道埋头苦干的新人。

只有夜深人静,蜷缩在冰冷的草堆上时,姜晚才会放任自己疲惫到麻木的思绪运转。谢危深夜咳血偷糖糕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那脆弱到极致、又带着一丝隐秘狼狈的模样,与她印象中那个清冷疏离的世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他需要甜食压住血腥味?姜晚想起自己第一次被带进厨房时,角落那个小炉子上常年温着的药罐。药味浓重苦涩,盖过了所有气味。但有一次她靠近添火,似乎闻到了一丝极淡的、被药味掩盖的甜香。

一个念头悄然滋生。

几天后的下午,厨房里难得清闲片刻。姜晚觑了个空,默默走到那个小药炉旁。负责煎药的丫头春杏正坐在旁边打瞌睡。

“春杏姐,”姜晚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怯懦,“这药……闻着真苦。世子爷日日喝,得多难受啊。”

春杏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是姜晚,撇撇嘴:“可不是嘛!闻着都苦死个人!世子爷每次喝完,脸色都白得吓人,看着都揪心。”她压低了声音,“听说啊,这药苦得能把胆汁都吐出来!所以世子爷跟前常备着上好的蜜饯果子呢,可金贵了,都是宫里赏的。”

“蜜饯果子?”姜晚眨了眨眼,显得天真又好奇,“那……能压住苦味吗?”

“谁知道呢。”春杏打了个哈欠,“反正世子爷每次喝完药,都要含一颗的。不过……”她顿了顿,声音更小了,“我偷偷瞧见过几次,世子爷把蜜饯含一会儿,趁人不注意,悄悄吐了……大概还是嫌甜腻吧?贵人的心思,谁猜得透。”

悄悄吐了?姜晚心头一动。

傍晚时分,姜晚趁着赵婆子指挥人搬运食材的空档,飞快地溜到存放粗粮杂物的角落。她摸出自己小心藏好的、省下来的那一点点粗糖和粗糙面粉——这是她偷偷用帮人跑腿攒下的几文钱买的。她动作麻利地和了一小块面,捏成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圆饼,里面填上一点点用厨房废弃的干桂花碎末混着粗糖做的馅料。没有油,她只能将饼贴在灶膛边缘尚有余温的砖壁上,小心地烘烤着。

火候很难掌握,几个小饼烤得颜色深浅不一,有的边缘甚至有些焦黑,卖相实在难看。但一股质朴的、带着焦香和桂花甜味的气息,还是慢慢飘散开来。

姜晚用一块干净的旧布包好这几个其貌不扬的桂花糖饼,趁着夜色初降,厨房里人来人往稍显混乱之际,像上次一样,飞快地将小布包塞进了静思堂通往厨房那条回廊拐角,一丛茂密的忍冬藤蔓下面——一个不起眼,但谢危上次经过时目光似乎扫过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她的心怦怦直跳,像做贼一样溜回自己的角落,继续埋头刷洗堆积如山的碗碟。她能感觉到自己指尖在微微发颤。

这一晚,姜晚几乎没怎么合眼。她蜷在草堆里,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雨滴敲打屋檐的单调声响。

就在她以为今夜不会再有动静,失望和疲惫快要将她淹没时,那熟悉的、压抑的咳嗽声,如同约好了一般,再次从回廊深处飘了过来。

姜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悄悄挪到厨房后门边,透过窄窄的门缝向外窥视。

昏黄的廊灯下,谢危的身影再次出现。他依旧穿着单薄的寝衣,外面随意披着件外衫,一手扶着廊柱,咳得撕心裂肺,身形佝偻得厉害。这一次,他似乎咳得比上次更久,更艰难。姜晚甚至能看到他苍白得透明的侧脸上,因为剧烈的喘息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终于,咳喘稍稍平复。谢危喘息着,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带着一丝被病痛折磨后的倦怠和茫然,缓缓扫过回廊。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那丛茂密的忍冬藤蔓上。

他扶着廊柱,一步一步,走得有些虚浮,来到藤蔓前。他微微俯身,修长苍白的手指拨开浓密的枝叶。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映出他微蹙的眉头,似乎在确认什么。

然后,姜晚看到,他伸出手,从藤蔓深处,取出了那个小小的旧布包。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手指有些迟疑地解开了布包。

里面那几个烤得焦黑、形状歪扭的桂花糖饼露了出来。

谢危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低头看着手心里那几个粗糙丑陋的小饼,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就在姜晚紧张得手心冒汗,以为他会嫌弃地丢掉时,她看到谢危拿起其中一个最小的糖饼,小心翼翼地送到了唇边。

他低着头,背对着灯光,姜晚看不清他吃下去的具体神情。只看到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咬了一小口。然后,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细细地品味,又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舒了一口气。那紧绷的、因为剧烈咳嗽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似乎也随着这口气,放松了一丝丝。

他没有拿走所有的饼,只重新包好那个布包,又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忍冬藤蔓的深处。然后,他转过身,依旧扶着廊柱,脚步似乎比来时稳了一些,慢慢地、无声地消失在了回廊尽头的黑暗中。

姜晚靠在冰冷的门板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手心一片湿滑的冷汗。

成了。

从此,厨房角落那个不起眼的小炉子旁,多了一个忙碌的瘦小身影。姜晚开始利用一切间隙,小心地收集着那些被丢弃的、尚可食用的边角料:熬汤撇出的碎肉沫,蒸糕剩下的边角,被虫蛀了一点点的红枣,炒菜时飞溅出的、带着油星的碎菜叶……她像一只勤勉的松鼠,一点点积攒着微不足道的“珍宝”。

她把这些东西变着花样地组合。碎肉沫和一点点面粉、切碎的野菜,捏成小小的丸子,在灶膛余烬里烤熟;红枣去核,捣成泥,混入一点粗糖,夹在薄薄的粗面饼里;甚至用洗米水沉淀出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淀粉,试着做出半透明的、带着米香的小糕块……

每一次尝试,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她都会在夜深人静时,将成品小心地用洗净的旧布包好,悄然放进那个忍冬藤蔓下的“秘密据点”。

而每一次,那个包都会在第二天清晨消失无踪。

静思堂的书房,厚重的帘幕低垂,隔绝了外面渐起的秋寒。空气里弥漫着清苦的药味和冷冽的沉水香。谢危裹着一件厚厚的银狐裘,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脸色在透窗而入的天光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他手中拿着一份边关递来的密报,墨色的眼眸低垂,专注地扫过纸上的字迹。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的贴身侍卫冷焰,如同沉默的影子,抱剑侍立在一旁。冷焰的目光锐利如鹰,不时扫过窗外,确保无人靠近。

谢危看完最后一行,将密报随手丢进旁边一个燃着银丝炭的小火盆里。火苗倏地蹿起,贪婪地吞噬了纸张,化作一小撮灰烬。他微微闭了闭眼,抬手揉了揉刺痛的额角。

“咳…咳咳……”一阵压抑不住的咳意涌上喉头,他侧过脸,握拳抵在唇边,肩胛骨在狐裘下微微耸动。咳声沉闷,带着胸腔深处的震动。

冷焰立刻上前一步,无声地递上一杯温水和一个小巧的锦盒。锦盒里是几颗晶莹剔透、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贡品蜜饯。

谢危接过水杯,勉强喝了一口压下喉间的腥痒。目光掠过那盒蜜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他没有去碰。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进。”谢危的声音带着咳后的微哑。

周嬷嬷端着托盘躬身进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世子爷,该用药了。”托盘上是一碗浓黑如墨、散发着强烈苦涩气味的药汁。

谢危的目光淡淡扫过药碗,没有立刻去接。他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飘向窗外,落在那条通往厨房的回廊方向,停顿了极短暂的一瞬。然后,他才伸出手,接过了药碗。

药汁黑沉,气味浓烈得令人作呕。谢危垂眸看着碗中自己苍白的倒影,停顿了片刻。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银丝炭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终于,他端起碗,送到唇边。没有犹豫,没有停顿,仰头,喉结滚动,将那碗浓稠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喝下的只是一杯清水。

浓重的苦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沿着喉咙一路灼烧下去。谢危的眉头紧紧拧起,脸色似乎又白了一分,握着空碗的手指指节用力到泛白。

周嬷嬷连忙递上那盒蜜饯:“世子爷,快含颗蜜饯压压……”

谢危却抬手,轻轻推开了锦盒。他放下空碗,身体向后靠进软榻深处,闭着眼,似乎在极力忍耐那翻江倒海的苦意和胃部的痉挛。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下去吧。”他的声音有些发虚,带着明显的疲惫。

周嬷嬷不敢多言,只得讪讪地端着托盘退下。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谢危和冷焰。难耐的沉默持续着。谢危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对抗着身体内部的不适。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眼,墨色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期待。

他看向冷焰,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冷焰。”

“属下在。”

“那个新来的厨娘……”谢危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软榻的锦缎上轻轻敲了一下,“叫什么?”

冷焰垂首,声音平板无波:“回世子,叫姜晚。月前雨夜,在府外巷中遇见,您带回安置在厨房的。”

“姜晚……”谢危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舌尖似乎品味着这两个简单的音节。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条寂静的回廊。薄唇微微抿了一下,然后,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晚膳……做些甜口的点心吧。”

冷焰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诧异。世子爷向来对甜食兴趣缺缺,连御赐的蜜饯都嫌腻味,今日竟主动提了要求?但他没有表露任何疑问,只是沉声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吩咐厨房。”

谢危没有再说话,重新阖上了眼,仿佛刚才的吩咐只是一时兴起。只是那紧蹙的眉心,似乎因为某个未宣之于口的期待,而稍稍舒展了一线。

日子在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中悄然滑过,窗外的树叶由深绿染上了层层叠叠的金黄与赤红。姜晚在王府厨房的角落,如同生了根的野草,沉默地汲取着每一丝生存下去的能量。劈柴、担水、洗涮……那些粗重的活计依旧沉重,但她的动作渐渐熟练,手上的茧子厚了,腰背似乎也习惯了那份酸痛。周嬷嬷和赵婆子挑剔的呼喝声依旧刺耳,但姜晚学会了在她们目光扫来时低头,在她们背过身时加快动作。

唯有夜深人静,将那个小小的、装着各种粗糙甜食的布包放进忍冬藤蔓下时,她心中才会掠过一丝异样的波澜。谢危取走布包时偶尔残留的一丝极淡的药香,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隐秘联系。她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喜欢那些简陋的食物,但他每次都取走了,这便是她坚持下去的理由——靠近他,是获取线索的唯一途径。

这天午后,难得的秋阳透过高窗,在厨房油腻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明亮的光斑。赵婆子叉着腰,粗着嗓子指挥:“都手脚麻利点!前头传话,世子爷要在‘澄心水榭’待客!要几样精细的点心,要快!”

厨房里顿时一阵忙乱。精致的模具、上好的糯米粉、糖霜、各色干果蜜饯都被翻了出来。几位手艺好的厨娘被点中,围在案板前忙碌。

姜晚被指派在一旁打下手,清洗模具,剥干果。她低着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些精巧的点心吸引。晶莹的糯米皮裹着红豆沙,捏成莲花形状;酥皮层层叠叠,撒着金黄的桂花;还有小巧玲珑的栗子糕,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与她那些藏在藤蔓下的、烤得焦黑的粗糖饼,简直是云泥之别。

她看着,心底深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地,泛起一丝极淡的失落。这才是他平日里吃的吧?

“死丫头!发什么愣!让你剥的松子呢?磨磨蹭蹭!”赵婆子一嗓子吼过来,吓得姜晚手一抖,刚剥好的一小碟松子差点打翻。

她连忙收敛心神,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点心终于做好,被小心翼翼地装入精致的食盒。赵婆子亲自提着,扭着肥硕的腰身往前厅送去。厨房里紧绷的气氛这才松懈下来。

姜晚继续埋头清洗着堆积如山的用具。冷水刺骨,指尖冻得通红。她用力刷洗着一个厚重的铜盆边缘,盆底的油垢顽固地粘附着。

“哐当!”

一声巨响!姜晚只觉得手肘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到,手中的铜盆脱手飞出,不偏不倚,狠狠砸在旁边一个刚出锅、正冒着腾腾热气的巨大汤罐上!

滚烫的汤汁伴随着碎裂的瓦片和滚烫的铜盆,如同爆炸般飞溅开来!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厨房炸响。

是负责看汤的厨娘刘嫂!她离得最近,滚烫的汤汁瞬间泼了她大半条手臂和半边身子!皮肤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冒出骇人的水泡!

“我的汤!天杀的!!”赵婆子刚送完点心回来,正巧看到这一幕,眼珠子都红了。那汤是晚上宴席的主菜之一!

整个厨房瞬间乱作一团。惊叫声、哭喊声、怒骂声混杂在一起。

赵婆子几步冲到姜晚面前,目眦欲裂,肥胖的手指几乎戳到姜晚脸上,唾沫星子横飞:“你个丧门星!扫把精!笨手笨脚的废物!让你洗个盆子都能闯出这么大的祸!刘嫂的手要是废了,晚上的汤没了,你十条贱命都赔不起!”

她越骂越气,扬起蒲扇般的大手,裹挟着风声,狠狠朝姜晚的脸扇了过来!

掌风凌厉,带着积压已久的怒火和迁怒。姜晚瞳孔骤缩,身体因为惊吓和连日的疲惫而僵硬,眼看那巴掌就要落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道微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冽声音,如同冰锥般刺破了厨房的喧嚣嘈杂。

所有人,包括暴怒的赵婆子,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动作僵在了原地。

厨房门口,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一个身影。

谢危。

他披着一件厚重的墨色大氅,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如雪。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大氅边缘还沾着几片零星的枯叶。他站在那里,并未看地上痛苦**的刘嫂,也未看一片狼藉的汤罐碎片,那双深潭般的墨色眼眸,只是平静无波地落在赵婆子高高扬起、僵在半空的手掌上。

明明没有任何激烈的表情,甚至因为病弱,身形显得单薄。但那股无形的、源自血脉和地位的威压,却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厨房。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刘嫂的**都下意识地压低了。

赵婆子的脸瞬间由暴怒的赤红褪成惨白,冷汗刷地一下冒了出来,高举的手掌如同被火烫到般猛地缩回,整个人筛糠似的抖了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世…世子爷!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是这丫头笨手笨脚闯了大祸!奴婢一时气急才……”她语无伦次,磕头如捣蒜。

谢危的目光,这才缓缓地、移到了姜晚身上。

姜晚僵立在原地,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她身上溅了不少汤汁和污迹,手肘被撞到的地方隐隐作痛。她迎上谢危的目光,那目光深不见底,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任何情绪,却让她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寒意。

他看到了多少?他会怎么处置?

谢危的视线在她狼狈的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开,扫过地上痛苦蜷缩的刘嫂,再扫过那一片狼藉。他轻轻咳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人,抬下去治伤。汤,重做。”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如何。

“是!是!奴婢遵命!谢世子爷开恩!”赵婆子如蒙大赦,连连磕头。

谢危的目光最后又落回姜晚身上,停顿了一瞬。就在姜晚以为他会说出对自己的处置时,他却只是淡淡地移开视线,仿佛她只是这混乱场景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背景。

“冷焰,”他唤了一声。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他身后的冷焰立刻上前一步。

“查。”谢危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方才,是谁撞了她。”

此言一出,厨房里几个离得近的帮厨丫头脸色瞬间变了!其中一个穿着桃红比甲、平日里就有些爱偷懒耍滑、方才离姜晚最近的丫头小翠,更是浑身一抖,脸唰地变得惨白如纸,眼神惊恐地乱瞟。

冷焰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锁定了那几个脸色有异的丫头,最后精准地钉在小翠身上。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那冰冷的、带着审视和压迫感的眼神,就足以让心虚者崩溃。

小翠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涕泪横流:“世子爷饶命!冷侍卫饶命!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只是脚下滑了一下…不小心碰到了阿晚…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真相大白。赵婆子愕然地看着小翠,又看看依旧沉默狼狈的姜晚,脸上阵红阵白,羞愧又后怕。

谢危没有再说话,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他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仿佛被这厨房的油烟气息和混乱污浊所扰,微微蹙了下眉,转身,在冷焰无声的护卫下,缓步离开了这片喧嚣之地。

自始至终,他没有对姜晚说过一个字。

但厨房里的空气,在他离开后许久,依旧是一片死寂的冰冷。赵婆子看着姜晚,眼神复杂,最终只是烦躁地挥挥手:“还杵着干什么!滚去把这里收拾干净!晦气!”

姜晚默默地蹲下身,开始收拾满地狼藉的碎片和污迹。冰冷油腻的汤汁浸透了她的裤脚,碎瓦片划破了手指,她却感觉不到疼。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谢危刚才那平静无波的一瞥,和他那句轻描淡写却足以改变局面的“查”。

他没有为她说话,却也没有任由她蒙冤受罚。他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随手拨正了一颗偏离轨道的棋子。

她看着指尖渗出的血珠,在油腻的污水中晕开一小朵转瞬即逝的红花。棋子?不,她绝不仅仅是棋子。

王府的深秋,寒意一日重过一日。庭中的老树抖落最后几片枯叶,光秃的枝桠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伸展,像干枯的手掌。

姜晚的日子并未因那次“汤罐事件”而变得好过。赵婆子虽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打骂,但刻薄的刁难和繁重的活计一样不少。她依旧沉默地承受着,像一个没有知觉的影子在厨房的角落和巨大的水缸、成堆的柴垛之间穿梭。只是,夜深人静放入藤蔓下的那个小布包,里面的东西悄然多了些变化。

不再是纯粹的粗粝。她开始尝试用省下的、稍微精细一点的食材——一点点筛过的面粉,颜色不那么纯正但更细腻些的蔗糖,甚至偶尔能弄到几颗品相不佳的干枣或一小把莲子。她用冻得通红的手,笨拙却用心地捏出稍微规整一点的形状,或者尝试着做更费工夫的蒸糕。每一次,布包都如约消失。这成了她晦暗日子里唯一一点微弱的光。

这天傍晚,厨房里气氛格外凝重紧张。周嬷嬷板着脸,亲自监督着几道大菜的装盘。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和一种令人不安的紧绷感。

“都打起精神!仔细着点!今晚是王爷在‘松涛阁’宴请兵部的几位大人!怠慢了一星半点,仔细你们的皮!”周嬷嬷尖利的嗓音刺得人耳膜疼。她目光严厉地扫过一排捧着酒壶的侍女,最后落在姜晚身上,眉头拧得更紧,“你!过来!端那壶‘玉冰烧’!给我稳当点!要是洒了一滴,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姜晚被推到前面,手中被塞入一个沉重的银质酒壶。壶身冰凉,雕花繁复,里面盛满了清澈如水、却散发着浓烈香气的酒液。这酒她听说过,是王府窖藏的名酒,极烈,也极金贵。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有些发颤的手。沉重的酒壶,对于长期饥饿和劳累的她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她跟在其他侍女身后,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穿过灯火通明、守卫森严的回廊,走向松涛阁。

松涛阁内灯火辉煌,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门口侍立着王府的侍卫,个个神情肃穆,腰佩长刀。空气中弥漫着珍馐佳肴的香气和一种属于权力中心的、无形的压力。

侍女们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地将菜肴和酒水奉上。姜晚低垂着眼,不敢乱看,只觉得主位上坐着的靖安王气势沉雄,不怒自威,席间几位身着官袍的大人谈笑风生,却字字句句都带着机锋。她屏住呼吸,端着酒壶,一步步挪到主位旁,准备为靖安王斟酒。

就在这时,席间一位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的兵部官员(李侍郎)突然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笑着站起身,朝着主位上的靖安王朗声道:

“王爷!下官久仰王府‘玉冰烧’之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下官借花献佛,先敬王爷一杯!愿王爷福寿安康,愿我北境将士,在王爷统领下,早日荡平狄虏,再立新功!”他特意将“北境将士”几个字咬得极重。

席间瞬间安静了一瞬。靖安王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依旧,眼底却掠过一丝深沉的晦暗。北境……那是姜晚父亲姜成殒命的战场,也是那桩至今讳莫如深的军情案的源头!

姜晚的心猛地一沉!端着酒壶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父亲……北境……军情案……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一股混杂着悲愤和彻骨寒意的血液直冲头顶,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晃了一下。

就是这一晃!

她手中那沉重的银酒壶,壶嘴一歪!

几滴清澈如水的“玉冰烧”,如同断线的珠子,精准地滴落——不是洒在桌上,而是溅在了靖安王放在桌沿的、绣着金蟒的衣袖上!

刹那间,整个松涛阁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丝竹声停了,谈笑声停了。所有的目光,带着震惊、愕然、幸灾乐祸或纯粹的惊恐,瞬间聚焦在那个端着酒壶、脸色惨白如纸的瘦小身影上!

靖安王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衣袖上那几点迅速洇开的深色酒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大胆贱婢!”周嬷嬷尖锐的、带着无限惊恐和谄媚的怒斥声第一个响起,她几乎是扑了过来,“瞎了你的狗眼!竟敢污了王爷的衣袍!拖出去!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侍卫如狼似虎地冲上前,冰冷的铁钳般的大手瞬间抓住了姜晚瘦弱的胳膊!巨大的力道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完了!

姜晚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攫住了她。她甚至忘记了挣扎,只是本能地闭上眼,等待着雷霆之怒的降临。

“慢着。”

又是那个声音!微哑,低沉,带着一丝病弱的倦意,却像一道冰冷的闸门,瞬间截断了汹涌的怒潮。

姜晚猛地睁开眼,循声望去。

主位下首,靠窗的位置。谢危不知何时已站起身。他依旧裹着那件厚重的墨色大氅,身形在满堂华灯下显得格外清瘦单薄。灯火映照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长睫低垂,掩去了眸中大半神色。他正用手帕捂着嘴,压抑地低咳着,肩头微微耸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姜晚身上,转移到了这位病弱的世子身上。

靖安王眉头紧锁,看向儿子,眼神带着询问和不悦。

谢危终于止住了咳嗽,放下手帕,指尖带着一丝不甚明显的淡红。他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墨色眼眸,平静无波地掠过姜晚那张惊惶绝望的脸,最终落在靖安王衣袖那几点酒渍上。

“父王息怒。”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咳后的微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不过几滴酒渍。这婢女,”他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姜晚,“儿子看着,倒有几分眼熟。前些日子,她做的桂花糖饼……咳…尚可入口。”

他微微侧首,对着身后如同影子般的冷焰,极其自然地吩咐道:“冷焰,把人带下去。让她……去静思堂的小厨房,好好醒醒神。”

静思堂小厨房?世子爷的私厨?!

整个松涛阁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暴怒的靖安王和周嬷嬷。谁也没想到,这位向来深居简出、对人事漠不关心的病弱世子,竟会为了一个笨手笨脚、溅污了王爷衣袍的卑贱厨娘开口!理由竟然还是……她做的糖饼尚可入口?

这简直荒谬绝伦!

靖安王的脸色变幻不定,眼神锐利地审视着自己的儿子。谢危只是平静地回视,苍白的面容在灯火下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半晌,靖安王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动了一丝。他冷哼一声,挥了挥手,语气带着浓重的不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罢了!一个粗使丫头,也值得动气?既然危儿开口,就按他说的办!还不快滚下去!”

最后一句,是冲着姜晚和侍卫吼的。

抓住姜晚胳膊的铁钳瞬间松开。巨大的力道消失,让她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她脑子嗡嗡作响,一片混乱,只凭着本能,在冷焰无声的示意和满堂各色目光的注视下,如同逃离地狱般,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退出了松涛阁。

夜风冰冷刺骨,吹在汗湿的背上,激起一阵寒颤。她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差一点……差一点就万劫不复!

是他……又一次,轻描淡写地,将她从深渊边缘拉了回来。

静思堂的小厨房,与王府大厨房的喧嚣油腻截然不同。这里窗明几净,纤尘不染。灶台小巧精致,食材分门别类地码放整齐,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药香和一种清雅的、不知名的熏香气味。安静得能听到银丝炭在炉膛里细微的噼啪声。

姜晚局促地站在门口,像一只误入华美殿堂的灰雀。冷焰将她带到此处,只留下一句“世子爷让你在此候着”,便如同来时一样,无声地消失了。

恐惧的余波还在身体里震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她双腿发软。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蜷缩在角落里,抱住膝盖。松涛阁里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周嬷嬷尖利的斥骂,侍卫铁钳般的手,还有谢危那平静无波、却又足以扭转乾坤的眼神……一幕幕在眼前疯狂闪回。

他为什么要救她?仅仅是因为那几块粗陋的糖饼?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

这个念头一起,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猛地摇头,将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开。不会的,她一直很小心。

时间在死寂中一点点流逝。夜色深沉,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就在姜晚紧绷的神经快要断裂时,门外终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谢危走了进来。

他脱去了厚重的大氅,只穿着一身素白的常服,身形在宽大的衣物下更显清瘦。脸色在烛光下依旧苍白,唇色很淡,带着明显的倦意。他似乎刚处理完什么事务,眉宇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

他没有看角落里的姜晚,径直走到小厨房中央那张铺着素色细麻桌布的方桌旁坐下。桌上空无一物。

“咳……”他抬手抵唇,低低咳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厨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他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终于落在了蜷缩在角落的姜晚身上。

“点心呢?”他的声音微哑,带着一丝病弱的慵懒,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姜晚的心脏猛地一跳!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那个她一直贴身藏着的、小小的旧布包——这是她今晚准备放进藤蔓下的,还没来得及放,就被叫去松涛阁端酒了。布包被她捂得温热,边角沾了些她身上的尘土和油污,看起来脏兮兮的。

她颤抖着手,将布包放到谢危面前的桌上,然后飞快地缩回手,垂着头,不敢看他。

谢危的目光落在那个其貌不扬、甚至有些肮脏的布包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动作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解开了系着的布结。

里面是几块烤得微焦、形状不太规则的……勉强可以称之为糕点的东西。依旧是粗粮的底色,但能看出用了心思,里面似乎夹着些捣碎的果干,散发着一种质朴的、混合着焦香和果干甜味的气息。

谢危拿起其中一块最小的,没有立刻吃。指尖在粗糙的糕点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厨房里一片死寂。烛火跳跃,映照着谢危苍白的侧脸和姜晚低垂的发顶。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

姜晚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他会嫌弃吗?会像对待那些贡品蜜饯一样,看也不看就推开吗?

就在她快要被这沉默压垮时,谢危终于有了动作。

他将那块小糕点,送到了唇边。

他吃得很慢,很细致。动作优雅,小口小口地咬着。昏黄的烛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流畅而略显清冷的轮廓线。姜晚偷偷抬眼,屏息凝神地看着。

她看到谢危的眉心,在食物入口的瞬间,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下。虽然极其细微,却像投入古井的一颗小石子,漾开了一丝微澜。那一直萦绕在他眉宇间的、仿佛刻入骨髓的倦怠和某种深沉的压抑感,似乎被这一点粗糙的甜意,短暂地冲淡了一丝丝。

没有嫌弃,没有推开。

他就这样,安静地、专注地,将那一小块其貌不扬的糕点,慢慢吃完了。

然后,他拿起桌上备着的干净湿帕,仔细地擦了擦手和唇角。

做完这一切,他才再次抬起眼,看向依旧僵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的姜晚。烛光下,他的眼眸深得如同子夜的寒潭,清晰地映出姜晚惊魂未定、狼狈不堪的身影。

“吓着了?”他问。声音依旧是微哑的调子,听不出什么情绪。

姜晚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即又猛地摇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危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她惊惶未定的眼神和紧抿的唇线上逡巡。然后,他移开视线,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王府……”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是巷子里的包子铺。这里的每一滴水,都带着倒钩。”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寂静的厨房里,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

“想要活着,”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姜晚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锐利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就管好你的手。”

“更要……管好你的眼睛。”

最后一句,声音很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姜晚紧绷的神经!

管好眼睛?!

他知道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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