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声,一开始还只是几声压抑的闷哼。
很快,就像点燃了的炮仗,噼里啪啦地炸开。
“一本书?还是手抄的?”
“我的天,我没看错吧?国公爷七十大寿,送一本破书?”
“这纪家大**,是脑子不好使,还是真穷疯了?”
“太寒酸了,简直是把国公府的脸丢在地上踩啊!”
宾客们的议论,像一根根针,毫不留情地扎过来。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幸灾乐祸,鄙夷,同情,混杂在一起,几乎要把我穿透。
三叔纪仲德第一个没忍住,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又像是意识到失态,赶紧用手捂住嘴,但那肩膀一耸一耸的,根本藏不住笑意。
他一脸“痛心疾首”地看着我。
“瑶丫头,你……你这是做什么?”
“我知道你平日里节俭,可这是什么场合?这是你祖父的七十大寿啊!你怎么能……怎么能送这么个东西?”
“就算没钱,跟三叔说啊,三叔还能短了你的?你这让外人怎么看咱们国公府?怎么看你祖父?”
他这番话,句句都在为我“着想”,可字字都是诛心之言。
直接给我扣上了“不孝”、“让家族蒙羞”的帽子。
二叔纪伯均也板起脸,一脸严肃地训斥。
“胡闹!简直是胡闹!”
“纪瑶,你父母虽然不在了,但府里何曾亏待过你?你的月钱份例,哪一样比别的姐妹少了?你怎么就拿出这么个东西来糊弄你祖父?”
“赶紧收起来,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他说着,就要上前来抢我手里的匣子。
他们的双簧唱得天衣无缝。
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
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我彻底钉在耻辱柱上。
我的好堂妹,纪雪柔,也适时地站了出来。
她走到我身边,眼眶红红的,一副快要急哭的样子。
“姐姐,你别这样,祖父不会怪你的。”
她转头又对两位叔叔求情:“二叔,三叔,你们别骂姐姐了,姐姐肯定不是故意的。她……她可能就是想别出心裁,只是没想周全……”
这话听着是求情,实际上是坐实了我的罪名——脑子不好,没想周全。
真是个高手。
大厅里的气氛,因为他们三人的表演,变得更加微妙。
众人看我的眼神,已经从单纯的鄙夷,变成了看一个又蠢又可怜的傻子。
而我,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捧着我的书。
我甚至还有闲心看了一眼主位。
太子殿下,李承乾,正端着酒杯,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闹剧,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他身边的几位亲王,也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也是,皇家的兄弟阋墙,哪有臣子家的宅斗来得轻松有趣?
而我的祖父,定国公纪宏。
他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不是对我,而是对他的两个好儿子。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失望和……一丝不易觉察的冰冷。
但他也没有说话。
他在等。
等我一个解释。
或者说,等我如何破这个局。
我心里清楚,如果今天我破不了这个局,那原书中“病死家庙”的结局,就会一毫不差地在我身上应验。
所有人都觉得我输定了。
我看到三叔的眼神里,已经充满了胜利的得意。
他觉得,他已经把我踩死了。
我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二叔,三叔,还有我那“善良”的堂妹。
然后,我的视线,落在了祖父身上。
我微微一笑,开了口。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嘈杂的池塘,瞬间让所有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
“二叔,三叔,堂妹,你们都误会了。”
我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或者愤怒。
“这件寿礼,不是孙女没钱买,也不是孙女想糊弄祖父。”
“恰恰相反,这件礼物,孙女觉得,比二叔的珊瑚,三叔的玉佛,加起来,还要贵重。”
“因为它,是无价的。”
“哈哈哈!”三叔纪仲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再次大笑起来,“无价?瑶丫头,你可真会说笑。一本破烂手抄书,怎么就无价了?难不成,是你用金子抄的?”
宾客中又传来一阵哄笑。
我没有理会他,只是看着祖父,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祖父,您还记得《南境异闻录》吗?”
当这六个字从我口中说出时。
我清楚地看到,祖父那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表情,凝固了。
他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茶杯。
那双苍老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书,眼神里,是震惊,是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颤抖的期盼。
全场的人,都察觉到了国公爷情绪的变化。
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解地看着我们祖孙俩。
他们不明白。
一本破书的名字,怎么会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老国公,如此失态?
二叔和三叔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他们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困惑和不安。
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在他们心底蔓延。
我迎着祖父的目光,继续往下说。
“孙女知道,您二十岁那年,还是个跟在先帝身边的小小校尉,随军南征。”
“南境湿热,瘴气横行,军中生活苦闷。您偶然在当地一个破庙里,发现了这本书的残本。”
“书里记载的,是南境的山川地貌,风土人情,奇花异草,毒虫猛兽。”
“您靠着这本书里的知识,避开了几次瘴气最重的区域,找到了可以食用的草药,甚至还识别出一种剧毒的蝎子,救了先帝一命。”
“您说过,这本书,是您在南境的半条命,也是您和先帝过命交情的见证。”
“只可惜,在最后一场平定叛乱的战役中,您的营帐被烧,这本书,也跟着化为了灰烬。”
“您常说,这是您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之一。”
我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大厅里。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尤其是二叔和三叔。
他们的脸色,已经从困惑,变成了煞白。
他们从来不知道,也从来不关心,自己的父亲,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在他们眼里,父亲就是定国公,是家族的靠山,是他们索取权力和财富的源泉。
他们何曾去了解过,那个叫纪宏的男人,年轻时的喜好,和深埋心底的遗憾?
我看着祖父。
他的眼眶,已经红了。
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知道,我赢了。
至少,赢了第一回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