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沉重的金属门栓被“哗啦”一声抽开,刺耳的摩擦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惊醒了顾明混沌的神经。
他被带出了拘留室。
四十八小时,他没有见过太阳,整个世界只剩下囚室里那个昏黄的、永不熄灭的灯泡,和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心跳声。走廊里的日光灯管发出持续的、令人烦躁的“嗡嗡”声,那惨白的光线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他久处黑暗的瞳孔,逼得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消毒水、汗味和廉价清洁剂的、属于体制的独特气味。
押送他的狱警身材高大,嚼着口香糖,脸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腰间的钥匙串随着他沉稳的步伐,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脆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顾明紧绷的神经上。
他被带进了一个比拘留室稍大一点的房间。没有窗户,四壁空空,只有一张磨损严重的深棕色木桌和两把金属椅子。冰冷的空调风从头顶吹来,让他**在外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桌子后面已经坐着一个男人。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白人男子,穿着一身明显不太合身的廉价西装,深色的面料在肩膀处紧绷着,显出几道尴尬的褶皱。他的金发有些油腻,梳理得并不精心,几缕发丝顽固地搭在额前。镜片下的眼神浑浊而疲惫,仿佛积攒了长年累月的失望。
“坐吧。”男人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宿醉未醒的慵懒。
顾明拉开冰冷的金属椅,坐了下去。椅面很硬,寒意透过单薄的囚服,渗入骨髓。
“我是丹尼尔·刘易斯。”男人自我介绍,将一个破旧的公文包放在桌上,拉开拉链时,拉链卡了一下,他烦躁地用力扯开。“法院给你指派的公设辩护律师。”
律师。
这两个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顾明几乎绝望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那是一种在黑暗隧道里跋涉了太久,突然看到远处一星火光的感觉。尽管那光芒微弱到随时可能熄灭,却足以让他重新开始呼吸。
“刘易斯先生,”顾明身体前倾,双手抓住桌沿,急切地开口,声音因为久未说话而有些干涩,“我没有偷任何东西!‘**’架构是我从零开始,独立完成的!我有证据,全部的证据……”
丹尼尔缓缓抬起手,掌心向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对一切都提不起劲的倦怠。
“孩子,听我说。”他的声音,也和他的眼神一样,浸透了疲惫。“我今天早上刚拿到你的案卷,我看过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又或者,他只是单纯地觉得累。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随意地丢在桌上。
“情况……对你非常,非常不利。”
顾明的心跳漏了一拍。
“‘量子之跃’(QuantumLeap),”丹尼尔念出这个名字,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单词,“他们请了全美最好的律师团队之一,‘科恩&斯派克’律所(Korn&Spektor)。”
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顾明,那眼神里有一丝几乎可以被称之为怜悯的东西。
“他们的首席律师,叫杰瑞米·科恩。法律界的人,都叫他‘鲨鱼’。他从业三十年,经手上百起商业诉讼,只输过两场。他的字典里没有‘正义’,只有‘胜利’。他会用金钱和规则,把你生吞活剥。”
那无形的、名为“规则”的巨手,正缓缓扼住顾明的喉咙。
“而你,”丹尼尔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圈,最后停下,指了指顾明,“你一无所有。没有钱,没有背景,甚至……没有完美的证据链。”
顾明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然后猛地向深渊坠去。刚刚燃起的那点火光,在名为“鲨鱼”的狂风面前,瞬间摇曳,几近熄灭。
“我有证据!”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是他最后的坚持,“我所有的实验日志,从最初的构想到每一次失败的调试,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我发给我女朋友的邮件,里面有不同阶段的核心代码片段,时间戳都可以证明!那是我……那是我呕心沥血的作品!”
为了证明自己,顾明甚至想在桌上画出“**”架构最核心的几个数据流模型,那是深深刻在他脑子里的东西,是他创造力的最佳证明。
丹尼尔看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微不足道的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面对顽固孩童时的不耐烦。他甚至没有去看顾明想要比划的手。
“证据?”他几乎轻笑了一声。“孩子,你的那些东西,在‘鲨鱼’杰瑞米面前,就像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他会请全美最顶尖的专家,告诉陪审团,你的日志是你在窃取了阿利斯泰尔教授的成果后,为了脱罪而精心伪造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谎言。”
“他会把你的邮件,解读为你窃取了机密后,故意发给你远在中国的女朋友,这是一个跨国商业间谍为了转移赃物、制造不在场证明的阴谋!”
“他甚至不需要确凿的证据,”丹尼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微凸的肚子上,整个人陷入一种松弛的、事不关己的状态里,“他们告诉我,他们有一个园区保安,‘愿意作证’,说在事发前一周的周末凌晨两点,看到你鬼鬼祟祟地出现在阿利斯泰尔教授的办公室附近。你猜,陪审团会相信谁?一个前途无量的明星教授,一个爱国的美国保安,还是一个被指控窃取商业机密的外国留学生?”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淬了毒的凿子,狠狠地凿在顾明的心上,凿得他血肉模糊。
他的视野边缘开始出现微弱的黑斑,耳边传来一阵尖锐的鸣响。他感觉不到椅子的冰冷,也闻不到空气中的气味了。整个世界仿佛被抽离了,只剩下丹尼尔·刘易斯那张一开一合的嘴。
“孩子,你斗不过他们的。这不是一场关于真相的战争,而是一场关于资源的碾压。你是在用一艘舢板,去撞击一艘航空母舰。”
丹尼尔的声音变得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局审判的意味。
“听我一句劝,这是我从业二十年,给你的最诚恳的建议。”
“认罪。”
“现在认罪,主动配合,我可以利用你‘初犯’和‘学生’的身份,帮你和检方争取一个‘认罪协议’(PleaBargain)。承认一部分相对较轻的指控,比如‘不当处理机密信息’,而不是最严重的‘商业间谍罪’和‘盗窃罪’。这样,‘量子之跃’拿到了他们想要的胜利,或许会撤销天价的民事诉讼,你只需要坐几年牢。”
他伸出三根手指。
“大概……三到五年。”
“这是对你来说,最好的结果了。”
顾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本应是来帮助他、拯救他的人,这个本应是他在异国他乡唯一能抓住的法律稻草。
他却在劝自己,去承认一个从未犯过的罪行。
他劝自己,把自己亲手创造的孩子——“**”,拱手让给那群强盗,还要卑微地向他们磕头认错。
“不。”
一个字从顾明的齿缝间挤出来,干涩,却无比坚定。
“我没罪。”
他摇着头,仿佛要将对方灌输进来的毒药全部甩出去。
“我,绝不认罪。”
丹尼尔的脸上,那最后一丝伪装出来的耐心也消失了,烦躁毫不掩饰地浮现出来。他似乎觉得,和顾明这种“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沟通,是在纯粹地浪费他本就不多的生命。
“年轻人,别那么幼稚。”他的声音冷了下来,“清白?在美国的法庭上,清白是最昂贵的奢侈品,你买不起。它在‘量子之跃’数千万美元的律师费和‘鲨鱼’杰瑞米的嘴皮子面前,一文不值。”
“你以为这是在演电影吗?”他嗤笑一声,开始收拾自己那破旧的公文包,拉链再次卡住,他粗暴地扯了几下。“你以为最后会有超级英雄从天而降,或者某个白胡子法官慧眼如炬,为你主持正义吗?”
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明,像是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傻瓜。
“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好好想想。”
“明天这个时候,我再来找你。我需要你的答复。”
“想清楚,是低头认下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换取三五年后重见天日的机会;还是昂着你那可笑又没用的头,在这片土地上,把牢底坐穿。”
丹尼尔·刘易斯走了。
他没有回头,金属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门栓落下的声音,像是一块墓碑重重地砸下。
房间里,又只剩下顾明一个人。
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椅子上,很久,很久,一动不动。桌面上有一道前人刻下的划痕,歪歪扭扭,像一道丑陋的伤疤。他就那么盯着它,直到视线模糊。
他感觉自己,正被人从万丈悬崖上,面带微笑地推了下去。
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黑暗。
之前,他以为最大的敌人,是导师的背叛,是“量子之跃”的贪婪,是FBI的傲慢。现在他才明白,当整个规则,整个系统,都张开獠牙,对他充满恶意的时候;当本应是救生圈的公设律师,却变成了一块绑在他脚上、催他快点下沉的石头的时候……
那才是真正的,制度性的绝望。
一种让你连挣扎的念头,都生不出来的、彻骨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