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时,书页微动。
那是一本泛黄的《飞鸟集》,纸页边缘已卷曲泛褐,像是被无数个深夜摩挲过。芮三宝轻轻拂去封面上薄薄一层灰,指尖触到一丝裂痕,便知是旧伤。他向来爱书,尤喜修复那些被时光遗弃的残卷。在他眼中,每一页纸都藏着一段未说完的话,而他,不过是那个偶然听见的人。
他在图书馆古籍修复室工作,每日与寂静为伴。窗外是城市喧嚣,窗内是纸墨低语。他不善言辞,却能在字里行间听出千言万语。同事笑他“人比书还旧”,他只笑笑,低头继续用细毛笔蘸着米浆,一点一点粘合断裂的纸脊。
这日午后,阳光斜照,尘埃在光柱中浮游如星。他翻开《飞鸟集》第73页,忽觉纸页异样厚实——原来夹着一封信。
信封未曾封口,纸质柔韧,似是手工棉纸。抽出信笺,字迹跃入眼帘:清秀、纤细,笔锋微颤,如秋叶落地,轻而有痕。
“吾芳:
夜深,窗外雨落,我独坐灯下,忽觉满腹言语,竟无一人可诉。
我常想,人活一世,最难得的,不是被爱,而是被听见。
能听你说话,已是幸事;能听懂你说话,已是知己;若还能听你说废话——那便是命里注定的人了。
我不知你是否也如此想,只觉这世间,太多人说着话,却从未真正说话。
此信无址,无名,唯寄予风。
若你读到,请替我好好活着。”
落款无名,仅画了一弯新月。
芮三宝怔住。信中无悲无怒,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孤寂,如寒潭映月,清冷而幽深。他反复读了三遍,仿佛听见一个女子在雨夜里低语,声音不响,却直抵心窝。
他抬头望窗外,天色渐暗,云层低垂,似有雨意。
“吾芳……月戴吾芳?”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竟觉唇齿生香,如诵一句诗。
他不知这信为何夹在书中,也不知它沉睡了多久。或许是一个读者遗落,或许本就想让它随风而去。但此刻,它到了他手中,像是一场宿命的交付。
他取出一张素笺,提笔写道:
“风未远,信已至。
我非吾芳,却是读信人。
你说,最难得的是被听见——今日,你已被听见。
若此信有灵,请引我见你一面。
或不必见,只愿你知:这世间,终有回音。”
他将信折好,附在那本《飞鸟集》中,按信封上模糊的邮戳地址,寄往城南一条老巷。
三日后,回信到了。
信纸与前一封不同,却仍是那手字迹。她写道:
“原来风也有方向。
你说‘这世间,终有回音’——我读至此,竟泪下。
十年独语,今日方知,我不是疯子,也不是多余的人。
你问我是谁?我是月戴吾芳,一介夜话人,在电台说些无用的话,给些无名的安慰。
你说愿见我一面——不必。
有些话,只能对陌生人说;有些情,只因不见才真。
但若你愿听,我愿说。
说这长夜漫漫,说这心事重重,说这人生如逆旅,我却不知该往何处投宿。”
芮三宝读罢,久久不语。他想起昨夜修书时,窗外一轮新月,清光如水。他忽然明白,有些人,生来便是为等一句回应;有些话,积压多年,只为等一个能听懂的人。
他回信:
“我不善言辞,却愿做你的倾听者。
你说人生如逆旅——那我愿是那旅舍中,为你留灯的人。
不问来处,不问归期,只问:今夜,你想说什么?”
自此,书信往来,如春溪流淌,无声却不断。
他们不问彼此模样,不问职业高低,不问过往悲欢。他们只问:今夜,你想说什么?
月戴吾芳开始在信中讲她的节目,讲那些深夜打来电话的陌生人:有失恋的少女,有失业的中年,有临终前想道歉的父亲。她说:“我听他们说话,像在听我自己。”
芮三宝则讲他修复的书:某本书里夹着干枯的玫瑰,某页上有人用铅笔写下“我爱你”,却从未寄出。他说:“书不会说话,但它们都曾被深爱过。”
他们用文字筑起一座桥,桥下是深渊,桥上是光。
某夜,月戴吾芳写道:
“我常想,若能遇见一个能听我说废话的人,我愿把余生所有废话都说给他听。
说今天吃了什么,说窗外的云像不像一只猫,说昨夜做的梦,说小时候怕黑,说老了以后想养一只狗。
说那些毫无意义的话,因为只有在那些话里,我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芮三宝读至此,心口一热。他放下笔,望向窗外。夜深人静,唯有一盏路灯守候。他忽然想起自己多年独居,从未与人分享过早餐吃什么,从未有人问他“今天累不累”,也从未有人在他沉默时,轻轻说一句:“不说也没关系。”
他提笔,写得极慢,像在刻字:
“你说的废话,我都想听。
若你愿说,我便愿听一生。
说云,说梦,说狗,说老。
说那些别人觉得无用的话——因为在我听来,那才是最真实的人生。”
信寄出后,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站在一片旷野,天边月色如练。一个女子背对他站着,长发随风轻扬。她缓缓转身,他却看不清面容。她开口说话,声音温柔而熟悉,说的是他从未听过的话,却又像已听过千遍。
他想走近,却动弹不得。只听见她说:
“我终于等到一个愿意听我说话的人。”
梦醒,天未亮。他起身,在日记本上写下一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可若初见便能说尽一生话——那该多好。”
他忽然懂了纳兰性德的痛。不是痛于爱而不得,而是痛于言而未通。
有些人,爱了一生,却从未真正说过话;
有些人,说了一辈子话,却从未被听懂过。
而他与月戴吾芳,尚未相见,却已说了千言万语。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初见”?
一周后,月戴吾芳来电。
不是电话,是电台节目。
那夜,她的节目主题是:“你有没有一个,能说废话的人?”
她读了几封听众来信,然后沉默片刻,轻声说:
“我也曾以为,爱情始于心动,始于一眼万年。
后来才懂,真正的爱,始于一次对话。
是你说‘今天好累’,他回‘我煮了粥’;
是你说‘我怕黑’,他不开灯,只握住你的手;
是你说‘我老了怎么办’,他笑说:‘那我陪你一起老。’
最深的爱,不在誓言里,而在废话里。”
她顿了顿,声音微颤:
“今晚,我想读一封信。
它来自一个陌生人,却像写给我的前世。
信中说:‘你说的废话,我都想听。’
我读到这里,哭了。
因为我知道,我终于等到了那个愿意听我说废话的人。”
她没有念信的全文,也没有透露寄件人是谁。
但芮三宝知道,那封信,是写给她的。
他坐在灯下,听着她的声音,仿佛看见她眼中含泪,唇角却带笑。
他忽然明白,语言,是灵魂的指纹。
有些人说一万句话,你仍觉得陌生;
有些人只说一句“我在”,你便觉天地皆安。
他提笔,写下最后一封信:
“吾芳:
今夜听你节目,如见故人。
你说,最深的爱在废话里——我信。
若你愿,我们见一面吧。
不为确认容颜,不为证明深情。
只为让我亲口对你说一句:
‘你以后的废话,我都在听。’”
信寄出后,他等待回音。
三日未至。
他开始焦虑,翻看旧信,一遍遍读她的字迹。他怕她拒绝,怕她消失,怕这场灵魂的对话,终究只是一场梦。
第四日清晨,门铃响。
他开门,门外无人,只有一本《纳兰词》静静躺在地上。
翻开扉页,一行字迹,熟悉而温柔:
“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们,终于要见了。
时间:今夜十点。
地点:你说的那家老咖啡馆。
记得,带那本《飞鸟集》。”
他握着书,站在门口,久久不动。
风起,书页翻动,停在《木兰花令》一页: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他轻声念完,笑了。
这一次,他不愿“若只如初见”。
他愿是:初见,便是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