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晚风带着栀子花的甜香,从纱窗缝里钻进来时,
正撞见苏北把最后一块糖醋排骨夹进子月碗里。“今天的排骨炖得够烂吧?”苏北放下筷子,
指尖蹭过她沾了酱汁的嘴角,“上周你说咬不动硬骨头,我特意多焖了半小时。
”子月鼓着腮帮子点头,眼睛弯成月牙。白炽灯在她发梢镀了层柔光,苏北盯着她看了两秒,
忽然觉得这样的画面能存进玻璃罐里,像小时候奶奶腌的糖蒜,越久越有滋味。
碗碟碰撞声渐歇,子月忽然放下筷子,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布边缘。“苏北,”她声音很轻,
像怕惊扰了什么,“问你个事。”“嗯?”他正擦手,抬眼时撞进她认真的目光里。
“如果……我是说如果,”子月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勇气,“有一天我死了,
你会再娶别的女人吗?”空气仿佛凝住了。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
只有冰箱制冷的嗡鸣在寂静里格外清晰。苏北愣了愣,随即挠了挠头,
露出点无奈的笑:“啊哦……也许会吧。”他看着女孩瞬间垮下去的脸,赶紧补充,
“这得等你真死了才能说啊。”“你!”子月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你就这么盼着我死?就这么讨厌我?”眼眶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苏北赶紧起身,没等她后退就伸手把人圈进怀里。女孩挣扎了两下,后背抵着他温热的胸膛,
鼻尖蹭到他衬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动作渐渐软了。“傻丫头,”他低头,下巴抵着她发顶,
声音闷闷的却很清晰,“我答应过你不骗你的。
”“那你也不能说会再娶啊……”她在他怀里嘟囔,声音委屈巴巴的。“如果我说不娶,
”苏北轻笑,指腹轻轻揉着她的头发,“可万一后来忍不住娶了,那不是成了骗子?
我苏北什么时候骗过你?”怀里的人安静了。过了会儿,子月闷闷地笑出声,
伸手搂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颈窝:“好吧,就算你娶了,我也不会怪你的。”她顿了顿,
声音轻得像羽毛飘落:“反正我会永远爱你。”苏北收紧手臂,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夏夜的风卷着花香再次涌进来,吹动了桌角的纸巾盒,
也吹动了他没说出口的话——他想告诉她,这种假设根本不存在,
他们会一起吃无数顿糖醋排骨,看到头发都白了的时候,他还要笑着问她,
今天的排骨够不够烂。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有些问句一旦说出口,就会像投入湖面的石子,
在未来的某一天,荡开足以淹没整个世界的涟漪。而这一晚栀子花的香气,
会是他后来无数个失眠夜里,唯一能抓住的、关于她的温度。十天后的清晨,
子月把叠好的碎花衬衫塞进旅行箱时,阳光正透过窗帘缝隙,
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灿灿的光带。“苏北苏北,”她踮着脚往行李箱里塞折叠伞,
声音带着雀跃,“你确定要去那座山吗?我查了天气预报,说下午可能有雨呢。
”苏北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煎锅,
滋滋的油响混着他的声音飘过来:“预报不准的概率比准的大。再说了,雨中爬山才有意境,
你不是总念叨要拍‘雨打芭蕉’的照片?”子月被逗笑了,转身扑到他背上,
手臂圈住他的脖子晃悠:“是拍山雾!不是芭蕉!不过……”她忽然凑近他耳边,
热气拂过他的耳廓,“只要跟你在一起,淋雨也开心。”苏北手里的锅铲差点没拿稳。
他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里带着笑意:“先下来,早饭要糊了。
今天吃你最爱的溏心蛋。”早餐桌上,
子月数着旅行清单:“身份证、相机、充电宝……对了,你昨天买的晕车药呢?
我记得你坐长途车会晕。”“在你背包侧袋里。”苏北把剥好的鸡蛋放进她碗里,
“都给你收拾妥当了,你呀,管好自己别丢三落四就行。”子月吐了吐舌头,忽然想起什么,
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小的平安符,塞进他衬衫口袋:“这个给你,我求了好久的,保平安。
”“那你呢?”苏北挑眉。“我有你啊。”她笑得眉眼弯弯,“你就是我的平安符。
”长途汽车驶出市区时,子月还扒着车窗跟他挥手,马尾辫随着动作一甩一甩。
苏北站在站台,看着车影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黑点,
口袋里的平安符似乎还带着她的温度。他那时以为,
这只是无数次分别里最寻常的一次——不过两天,他就能接到她带着一身疲惫和新奇,
叽叽喳喳讲山路趣事的电话。变故发生在午后三点。苏北正在整理文件,
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陌生号码让他心里莫名一紧。接起电话的瞬间,
尖锐的忙音和嘈杂的人声涌了进来,一个急促的男声在那头喊:“请问是苏北吗?
你是乘客林子月的家属吧?她……她出车祸了,现在在市一院抢救,你赶紧过来!
”“嗡”的一声,苏北手里的文件夹掉在地上,纸张散落一地。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办公室,
拦出租车时手抖得连地址都说不完整。雨不知何时真的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车窗上,
模糊了窗外的街景。苏北盯着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疼得他喘不过气。他反复告诉自己不会有事,她那么活泼,那么喜欢笑,怎么会有事。
赶到医院时,抢救室的灯还亮着。护士告诉他,车祸很严重,
送来时已经……他没听清后面的话,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耳边是嗡嗡的鸣响,
连雨打在走廊窗户上的声音都变得格外刺耳。不知过了多久,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
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那一刻,苏北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碎了,碎得彻底。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他想起早上她扑在他背上的重量,
想起她塞给他平安符时的认真,想起她说“你就是我的平安符”时亮晶晶的眼睛。
原来有些承诺,脆弱得经不起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女孩的灵魂正飘在抢救室门口,看着被白布盖住的自己,有些茫然。她想去拍拍苏北的肩膀,
告诉他自己没事,可手伸到一半,却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雨还在下,冲刷着玻璃窗,
也冲刷着两个世界之间,那道骤然裂开的鸿沟。意识回笼时,子月发现自己正飘在半空中。
救护车的鸣笛声渐行渐远,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体被抬上另一辆车,
盖着的白布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周围围了些人,指指点点的声音像隔着层水膜,模糊不清。
“原来死了是这种感觉。”她试着动了动手指,轻飘飘的,没什么实感。没有想象中的痛苦,
也没有所谓的黑白无常,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直到她想起苏北。
他还在等她的旅行照片呢。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身体就像被什么牵引着,轻飘飘地往前飘。
穿过围观的人群,穿过川流不息的马路,她甚至没低头看红绿灯,脚不沾地地掠过路面时,
还觉得这“走路”方式挺新奇。家就在前方。那扇熟悉的防盗门虚掩着,
是她早上出门时特意留的缝,想着苏北下班回来能少掏一次钥匙。她试着推了推门,
手却径直穿了过去。“哦,对,我死了。”子月愣了愣,随即失笑。她像片羽毛似的飘进门,
客厅里还维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沙发上搭着她没叠的披肩,
茶几上放着半杯凉掉的柠檬水,杯沿还留着她咬过的口红印。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除了少了点烟火气。她飘到卧室,衣柜里挂着他们的衣服,她的连衣裙和他的衬衫挨在一起,
像一对依偎的恋人。梳妆台上,他送的那支樱花味护手霜快用完了,瓶身被摩挲得发亮。
还有床头柜上那只陶瓷兔子,是去年她生日时,他跑遍三条街才找到的同款,
因为她说过“兔子耳朵长,听得见情话”。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温热的,带着咸涩,
砸在兔子耳朵上,却没留下任何痕迹。子月抬手摸了摸脸颊,指尖湿漉漉的——原来死了,
也是会哭的。她飘到床边躺下,床单上似乎还留着苏北的体温。她习惯性地往右边挪了挪,
那是他睡觉的位置,空荡荡的,只有枕头凹陷的弧度证明这里常有人躺。
“等他回来要好好骂他,”她蜷起腿,像往常一样抱着枕头,“早上居然没提醒我带伞,
害我淋雨……虽然我现在也不怕淋了。”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暗了下来。屋里没开灯,
黑沉沉的一片。子月忽然觉得有点冷,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嘴里嘟囔着:“苏北怎么还不回来?都不知道给我盖被子……”话音未落,她猛地僵住。
被子?她现在还需要盖被子吗?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透明的,能隐约看见床单的纹路。
再抬头,墙上的婚纱照里,她笑靥如花地挽着苏北的胳膊,而照片外的她,
连被他看见都成了奢望。“对啊,我死了。”她重复着这句话,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已经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啊。”空荡荡的房间里,仿佛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分不清是来自她,还是来自这满室未散的、无人认领的思念。夜色渐浓,
门“咔哒”一声被推开。苏北回来了。他的肩膀湿了,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前,
眼睛红得吓人,像是刚哭过。他没开灯,径直走到沙发边坐下,背挺得很直,
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子月飘到他面前,想替他拂开额前的碎发,手却穿过了他的发丝。
“苏北……”她轻声喊他,声音消散在空气里。他像是没听见,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
借着窗外的月光,子月看清了——是她早上塞给他的那个平安符。
苏北的指腹反复摩挲着平安符上的纹路,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珍宝。过了很久,
他低下头,肩膀开始微微颤抖,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夜里炸开,像被揉碎的玻璃,
扎得子月心口生疼。她想抱抱他,告诉他自己在这里。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蜷缩在沙发上,
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原来死亡最残忍的,不是阴阳相隔,而是你就在他身边,
却连一句“别哭”都没法让他听见。苏北把自己关在卫生间的第三天,
子月终于在弥漫的酒气里找到了他。他趴在浴缸边缘,侧脸贴着冰冷的瓷面,手臂垂在水里,
溅出的水渍在瓷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地上散落着好几个空酒瓶,
还有没来得及收拾的呕吐物,酸腐的气味混着酒精味,呛得子月忍不住皱起眉。换作以前,
她早就捏着鼻子喊他“邋遢鬼”,然后揪着他的耳朵逼他打扫了。可现在,
她只能轻飘飘地落在他身边,蹲下身时,裙摆穿过了地上的酒瓶。“苏北,”她试探着喊,
声音细若蚊蚋,“起来好不好?地上凉。”他没动,只有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子月凑近了些,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光,看清了他脸上的泪痕——一道又一道,
像是被雨水冲刷过的沟壑,连眼尾都泛着红肿。她的心猛地揪紧了。
这个在她面前永远挺直腰杆的男人,会因为她切菜切到手指而慌得团团转,
会因为她随口一句“想吃城南的糖糕”就绕远路去买,却从不会在她面前掉眼泪。可现在,
他像个被抽走了骨头的孩子,把所有的脆弱都摊开在空无一人的卫生间里。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子月伸出手,想去擦他脸颊的泪痕,
指尖却径直穿过了他的皮肤,只带起一阵虚无的风。她不甘心,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
手穿过他的头发,穿过他的肩膀,穿过他紧握的拳头,什么都碰不到,什么都留不住。
“起来啊……”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你这样,
我会心疼的啊……”她一遍遍地去拉他的胳膊,想把他从冰冷的浴缸边扶起来,
可每次都像穿过一团雾气,徒劳无功。直到力气耗尽,
她才跌坐在地上——如果灵魂有重量的话,她此刻一定摔得生疼。子月看着他苍白的侧脸,
忽然想起他们刚在一起时,他也是这样喝多了,抱着路灯杆跟她说“以后我一定好好疼你”,
傻得让她又气又笑。那时她能拽着他的领带把他拖回家,能拧热毛巾给他擦脸,
能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骂他“不爱惜自己”。可现在,她连给他盖件衣服都做不到。
“对不起啊……”子月趴在他身边,额头抵着他垂在地上的手背,尽管什么都碰不到,
“是我不好,没遵守约定,把你一个人丢下了……”不知过了多久,苏北的睫毛颤了颤。
他似乎是醒了,又或许还在梦里,含糊不清地呢喃着,
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丫头……别走……”子月猛地抬起头,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她凑到他耳边,用尽全身力气轻声说:“我没走啊,苏北。”“我就在这儿呢。”“小傻瓜,
我这么爱你,怎么舍得走呢……”子月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看着窗外的天一点点亮起来。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试着像以前那样,
用指尖描摹他的眉眼,尽管每次都落了空,却还是固执地重复着这个动作。至少这样,
能让她觉得,自己还没彻底失去他。卫生间里的酒气渐渐淡了些,远处传来早起的鸟鸣。
苏北动了动,似乎要醒了。子月赶紧飘到角落,她怕自己这副透明的样子,
会吓到刚醒的他——尽管她知道,他根本看不见。他扶着浴缸慢慢坐起来,
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时,眼神空洞得像口深井。然后,
他的视线落在了浴缸边缘,那里有一小块水渍,像一滴没干的眼泪。
苏北的手指轻轻按在那片水渍上,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裹着化不开的苦涩。
“是你回来了吗,丫头?”子月在角落里拼命点头,眼泪无声地往下掉。是我啊,苏北。
我一直都在。半年时光像指缝里的沙,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子月看着日历被一张张撕去,
从夏末到深秋,再到窗外飘起第一片雪花。
屋里的一切都没怎么变——她临走前晾在阳台的围巾还搭在椅背上,
书架第三层歪掉的书脊依旧保持着倾斜的角度,连冰箱里那盒她没吃完的草莓酸奶,
都还安安稳稳地待在原来的位置,只是早已过期,盒身凝着一层厚厚的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