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烟在戏班的日子过得飞快。白天打扫后台,清洗堆积的戏服,给角儿们端茶递水,手脚不能停歇。晚上,等喧闹散尽,她才能蜷在后台角落铺着的稻草堆里,听着老鼠在梁上窸窸窣窣,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颈间那枚温润的玉簪。班主偶尔心情好,或者张婶私下照拂,才会让她跟着学几句唱腔。她的嗓子确实清亮,带着水乡特有的柔软韵味,但根基太薄,常常跑调。张婶摇头:“丫头,吃这碗开口饭,光有嗓子不行,还得有功底,得下苦功夫磨。”
这天午后,班主叼着烟袋锅子踱步过来,看着阮烟正费力地搓洗一大盆污浊的戏服。“今儿晚上,城西李员外家老太太做寿,点了堂会。人手紧,你,”他抬下巴点了点阮烟,“晚上跟着去,不用你唱,就在边上帮衬着递个茶水,跑个腿儿,学着点眼色。”阮烟赶紧点头应下,心里有些忐忑,又隐隐带着点期待。这是她第一次进大户人家的门。
傍晚,戏班子一行人收拾行头,来到城西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李府门前张灯结彩,宾客络绎不绝。阮烟跟在张婶后面,抱着装零碎家什的箱子,低着头走进气派的府门。她被安排在后花园临时搭起的戏台侧后方,负责照看茶炉,给台上的角儿们续水。丝竹声起,锣鼓点敲得热闹,宾客们的谈笑声、喝彩声一阵阵传来。阮烟守着咕嘟冒泡的小炭炉,偷偷抬眼望向灯火通明的戏台和下方华服锦衣的宾客。京城权贵的生活,离她那么近,又那么远。她下意识又摸了摸颈间的玉簪。
堂会结束已是深夜。班主带着众人收拾好东西,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李府。夜风带着凉意吹在汗湿的背上。走回戏班常驻的城南那片空地,班主挥挥手:“今儿都累了,散了散了,明儿再收拾。”众人打着哈欠各自散去。
阮烟却不敢立刻歇下。她得把今晚用过的一些小件行头清洗归置好,免得班主明早看见又骂人。空地上只剩下她一人,还有远处打更人模糊的梆子声。她提着水桶,走到空地旁一个废弃的石磨盘边,就着旁边水井打上来的凉水,开始清洗那些彩绸、小锣小钹。寂静的夜里,只有水声哗哗,和偶尔几声虫鸣。
洗着洗着,她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或许是离家的孤寂,或许是寻父的渺茫,又或许是台上那婉转唱腔的勾引,让她不由自主地,轻轻哼唱起来。声音很轻,怕惊扰了这夜色,调子是她白日里听张婶哼过几句的江南小调,带着水汽的温软,在空旷的夜里慢慢散开。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她哼着,声音渐起,忘了周遭,仿佛又回到了海边那个小渔村,娘亲在灯下缝补渔网时低低的哼唱。那份深埋的乡愁和对未知命运的茫然,都融进了这不成调的歌声里。
“嘿!好嗓子!”一声粗嘎的大喝猛地炸响,惊得阮烟手一抖,小铜锣“哐当”一声掉进水里。
她惊恐地抬头,只见几个黑影从街角晃了出来,为首的是个身材壮硕的男人,穿着绸缎衣裳,却敞着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他脸上带着酒后的红晕,眯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阮烟,正是京城有名的恶霸刘三爷。他身后跟着几个歪戴帽子的家丁,个个流里流气。
“爷打这儿过,还当是哪个名角儿吊嗓子呢!”刘三爷咧着嘴,喷着酒气往前凑,“啧啧,没想到是个水灵灵的小丫头片子!这嗓子,这模样……比爷府上养的那些歌姬可强多了!”
阮烟吓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后退,后背抵住了冰冷的石磨盘,无路可退。她紧紧攥住湿漉漉的衣角,声音发颤:“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我……我是庆和班的人!”
“庆和班?哪个犄角旮旯的草台班子?”刘三爷嗤笑一声,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小美人儿,跟爷回府,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银,不比你在这种破地方给人当牛做马强百倍?”他伸出手,油腻腻的手指就要去摸阮烟的脸。
“别碰我!”阮烟猛地偏头躲开,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我不去!班主……班主就在附近!”
“班主?哈哈哈!”刘三爷大笑起来,身后的家丁也跟着哄笑,“在这京城地界儿,爷就是王法!你那班主来了,也得乖乖给爷磕头!”他脸色一沉,露出凶相,“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给爷带走!”
两个家丁如狼似虎地扑上来,一左一右扭住了阮烟的胳膊。阮烟只觉得胳膊像被铁钳夹住,骨头都要碎了。“放开我!救命啊!”她拼命挣扎,用尽全身力气踢打,脚上的破布鞋踢中一个家丁的小腿,对方吃痛骂了一声,却抓得更紧。另一个家丁趁机用一块带着怪味的破布死死捂住她的嘴,阮烟只能发出呜呜的悲鸣。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她像一条被拖上岸的鱼,徒劳地扭动着身体,眼泪汹涌而出。脑海里闪过母亲临终蜡黄的脸,闪过那枚冰冷的玉簪,闪过京城望不到头的城墙。她以为进了戏班是条活路,却没想到转眼就掉进了更深的虎口!难道娘亲用命给她指的路,尽头竟是这般不堪?
刘三爷看着挣扎渐弱的阮烟,得意地搓着手:“小美人儿,这就对了嘛,跟爷回去享福……”他示意家丁拖人。
“住手!”
一声清冷的断喝,如同冰锥刺破凝滞的空气,骤然响起。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街口不知何时停了一辆装饰素雅却难掩贵气的马车。车帘掀起,一个女子探出身。她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穿着一身淡紫色的云锦衣裙,月光下衣料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梳着精致的发髻,簪着点翠步摇,面容姣好,眉眼间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冷冽和居高临下的气势。正是八王爷的嫡女,刘菲。她身边跟着一个同样衣着体面、神情严肃的丫鬟翠儿,还有两个高大健壮、身着王府护卫服饰的随从。
刘三爷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看清来人,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赶紧松开阮烟,堆起谄媚的笑容,弓着腰迎上去几步:“哎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菲**!这么晚了,您怎么屈尊到这种地方来了?”
刘菲的目光越过他,冷冷地落在被家丁扭住、捂着嘴、满脸泪痕、瑟瑟发抖的阮烟身上。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审视,又隐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她没理会刘三爷,只对着自己的护卫吩咐:“把人放开。”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两个王府护卫立刻上前,动作利落地将扭着阮烟的家丁推开。捂住阮烟嘴的破布也被扯掉,阮烟大口喘着气,身体一软,瘫坐在地上,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泪水无声地淌下。
“菲**,您听我解释,这丫头……”刘三爷急忙辩解。
“解释?”刘菲终于将目光转向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三叔父,您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深更半夜,在街上强抢民女?八王府的脸面,都让您丢尽了!”她特意加重了“三叔父”和“八王府”几个字。
刘三爷是八王爷的远房亲戚,仗着这点关系在京城横行霸道,最怕的就是本家尤其是这位嫡**的责难。他额上冒出冷汗,连连作揖:“菲**息怒!误会,都是误会!我就是看这丫头可怜,想带回去给她口饭吃……”
“给她口饭吃?”刘菲冷笑一声,目光再次扫过阮烟那身洗得发白、沾满泥水的粗布衣裳,和她苍白惊恐的脸,“用绳子捆着,用破布塞着嘴给饭吃?三叔父的‘好意’,可真是别致。”她顿了顿,语气更冷,“此事,我会如实禀告父王。现在,带着你的人,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刘三爷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知道今日是踢到铁板了,再不敢多言,狠狠瞪了瘫在地上的阮烟一眼,对着家丁低吼一声:“还不快滚!”带着人灰溜溜地钻进旁边的巷子,瞬间不见了踪影。
街面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阮烟压抑的抽泣声。刘菲这才缓步走到阮烟面前。月光洒在她身上,紫色的衣裙仿佛笼着一层清辉。她微微俯身,看着阮烟,声音比刚才温和了些,却依旧带着疏离:“你叫什么名字?”
阮烟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这位如天神般降临救了自己的贵人。对方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眼神虽然清冷,却没有刘三爷那种令人作呕的贪婪。她抽噎着,努力平复呼吸:“阮……阮烟。”
“阮烟?”刘菲念了一遍,目光落在她颈间因挣扎而滑出衣领的一小截细绳上,那下面似乎坠着什么东西。“你不是京城人?”
阮烟摇头,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不是……我……我从南边来……来京城找……找我爹……”巨大的委屈和后怕让她语不成声。
“找爹?”刘菲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直起身,对旁边的翠儿吩咐道:“翠儿,给她披件衣裳。”翠儿立刻解下自己随身带着的一件素色薄披风,轻轻披在阮烟颤抖的肩上。
“深更半夜,你一个女子流落在此,也不安全。”刘菲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跟我回王府吧。暂时在我身边做个贴身丫鬟,总好过在街边被人欺凌。”
也算有缘,乔家姐妹邀她出来玩,逛街逛到月上华灯了。
阮烟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刘菲。王府?贴身丫鬟?这巨大的转折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她看着刘菲那张美丽却疏离的脸,再看看身上柔软的披风,一股暖流伴随着巨大的茫然涌上心头。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刘菲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和惶恐,淡淡补充了一句:“王府里规矩虽多,但至少能保你衣食无忧,性命无虞。至于你寻父的事……”她顿了顿,“以后再说。”
“谢……谢谢**!”巨大的感激终于冲破了阮烟的喉咙,她挣扎着想爬起来磕头。
刘菲轻轻抬手制止了她:“不必多礼。翠儿,扶她上车。”她转身,走向自己的马车,紫色的裙摆在月光下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
翠儿上前,小心地搀扶起浑身发软的阮烟。阮烟裹紧了带着陌生香气的披风,被翠儿扶着,一步步走向那辆华贵的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微的声响,载着这个刚刚逃离深渊的渔村孤女,驶向那座象征着京城权力顶端的深宅大院——八王府。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再次攥紧了颈间的玉簪,冰凉坚硬的触感提醒着她此行的目的,而前方那座灯火通明的府邸,又像一个巨大的、未知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