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湿透的黑布,沉沉地压在京海市的上空。
后勤科的办公室里,只有老旧电脑主机嗡嗡作响的声音。
安欣还坐在那张椅子上,姿势和一小时前一模一样。
二十年。
他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二十年。
从风华正茂的刑警,到如今两鬓斑白的仓库管理员。
他以为自己会激动,会颤抖,甚至会痛哭流涕。
可什么都没有。
内心平静得像一口枯井。
或许,当一个人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件事上时,做完的那一刻,剩下的只有空洞。
“咚、咚、咚。”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短促,有力。
安欣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只被惊扰的猫。
后背的肌肉猛地收缩,汗毛根根倒竖。
他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赵立冬的手段,他比谁都清楚。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窗户。
这里是三楼,不高,但下面是水泥地。
跳下去,不死也得残。
可总比落在他们手里强。
门外的人似乎失去了耐心,门把手被直接转动。
“咔哒。”
门开了。
两个穿着便装,但身形笔挺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们的目光像探照灯,第一时间就锁定了角落里的安欣。
“是安欣同志吗?”
为首的男人开口,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感情。
安欣没有回答,他缓缓站起身,双手垂在身侧,指关节捏得发白。
他在脑中迅速盘算着,从门口冲出去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们是省公安厅政治部的。”
男人亮出了自己的证件。
红色的封皮,烫金的国徽。
安欣的心,反而沉得更深了。
省厅的人?
赵立冬的手,已经伸到省里去了吗。
果然,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以为一个新开的举报通道,就能扳倒一棵在京海盘踞了二十年的大树。
绝望,像潮水般涌来,淹没了他刚刚升起的那一点点微光。
“跟我们走一趟吧。”
男人的语气,是通知,不是商量。
安欣忽然笑了。
他笑得有些神经质,肩膀微微耸动。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两个人。
“行啊。”
他的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回去告诉赵立冬。”
“有种,就弄死老子。”
车里很安静。
安欣被夹在后排中间,左右都是省厅的人。
黑色的轿车平稳地行驶在京海市的街道上,窗外的霓虹灯飞速倒退,光怪陆离。
安欣看着这座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第一次感到如此陌生。
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两位同志,我能……请个假吗?”
他语气平静,像是在商量明天要不要去钓鱼。
“我这后勤科还一堆事呢,仓库的锁昨天刚坏,还没来得及换。”
开车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旁边的男人却笑了。
“呵呵。”
那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古怪。
“安欣同志,你放心。”
“我们已经替你跟你们孟局长请过假了。”
另一个男人也接过了话头。
“孟局长说,省厅征召你去执行一项特殊行动,让你全力配合,单位的事不用操心。”
安欣愣住了。
他不是傻子,他能听出这话里的分量。
这不是赵立冬的报复。
如果是报复,他们根本没必要编造这么一个理由,更不会惊动市局的一把手。
难道那封举报信,真的起了作用?
车子一路疾驰,驶上了前往省会汉京的高速。
三个小时后,轿车稳稳停在了汉东省公安厅的办公大楼前。
国徽在夜色中庄严肃穆。
安欣被带进了一间会议室。
房间很大,中间一张椭圆形的会议桌,擦得能映出人影。
“你在这里等一下。”
带他来的人说完,便转身离开,关上了门。
安欣一个人站在空旷的房间里,有些无所适从。
他打量着四周,墙上挂着“忠诚、为民、公正、廉洁”的标语,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警衬,肩上扛着一级警监警衔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股强大的气场就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
安欣的瞳孔猛地一缩。
祁同伟。
汉东省公安厅厅长。
这个名字,他只在电视和新闻里见过。
那一瞬间,安欣几乎是出于本能,身体“啪”的一下立正,站得笔直。
他抬起右手,一个标准到极致的敬礼,送到了自己的太阳穴旁。
祁同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
他走到安欣面前,同样抬起手,回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军礼。
“安欣同志。”
祁同伟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我查过你的档案,你的警号,继承自你的父亲。”
瞬间安欣紧绷的身体,瞬间垮了。
他感觉一股热流直冲眼眶,二十年的委屈、不甘、痛苦、绝望,在这一刻,全部决堤。
他的眼圈红了,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五个字。
那声音,嘶哑,却振聋发聩。
“为人民服务!”
情绪稍微平复后,安欣坐在了祁同伟的对面。
没有过多的寒暄,祁同伟直入主题。
“说说吧,赵立冬。”
安欣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肺里所有的浊气都吐出来。
“二十年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沧桑。
“从我当上警察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查他。”
“我的师傅,为了查一个跟他有关的案子,被人开车撞死,定性为交通意外。”
“我的战友,卧底到他手下的涉黑团伙里,被发现后,沉尸旧厂街的河底。”
“我爱的人……也因为我,离我而去。”
安欣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可祁同伟能看到,他放在桌子下的手,指甲已经深深陷进了掌心。
“我这条命,早就该没了。”
“之所以还活着,就是想亲眼看着赵立冬倒台。”
“我要让他,为他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U盘,放在了桌上。
“这里面,是我这些年收集到的,所有关于赵立冬的犯罪线索。”
安欣的眼神,像一团燃烧的火。
“京海市最大的黑恶势力,强盛集团,就是赵立冬养的狗。”
“集团董事长高启强,就是他的白手套,替他敛财,替他扫清障碍。”
“这些年,京海市所有的大项目,几乎都被强盛集团垄断。”
“我动不了强盛集团,就没办法拿到赵立冬的直接证据。所以,我一直一无所获。”
他苦笑了一下,笑容里满是自嘲。
很快,一个技术人员拿着笔记本电脑走了进来,将U盘接上。
一行行数据,一张张照片,一段段录音,出现在屏幕上。
十分钟后,技术人员抬起头,看向祁同伟,面色凝重。
“祁厅。”
“这些证据,都很琐碎,缺乏完整的证据链。”
“很多都是间接证据和线索,如果单靠这些,恐怕……无法直接给赵立冬定罪。”
会议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安欣刚刚燃起的希望,似乎又被一盆冷水浇下。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祁同伟却笑了。
他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名为“猎人”的光芒。
他看着屏幕上赵立冬那张志得意满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无法定罪?”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心头一震。
“那就想办法,让他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