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三分缠绵,七分悱恻。沈府后花园的海棠被夜雨打湿,沉甸甸地压在枝头,粉白的花瓣沾着水珠,像极了闺中女儿欲落未落的泪。
沈落雁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清丽的脸。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只是那双眼睛里,此刻盛满了与这年纪不符的怅惘。她指尖捻着一方绣着兰草的罗帕,轻轻按在鬓角,那里还残留着昨夜未褪尽的微红——丫鬟说,是春困催的,可她自己知道,是心里藏着事,烧得慌。
“**,该梳妆了。”贴身丫鬟挽月捧着描金妆盒进来,里面的螺子黛、胭脂膏,都是苏州城里最好的物件。“谢表少爷和舅太太巳时就要到了,夫人让您……”
“知道了。”落雁打断她,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她转过头,看向窗外那株海棠。去年这个时候,谢云舟来府里,也是这样的雨天。他穿着墨色的劲装,手里提着一只刚打下来的野雉,站在海棠树下笑,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往下淌,眼神亮得像星子。他说:“落雁,等天晴了,我教你骑射吧?”
那时她红了脸,攥着衣角没敢应声。母亲说,女儿家要娴静,骑射是男儿家的事。可她心里,却偷偷盼着天晴。
挽月见她不动,拿起一把象牙梳,想替她理理鬓发。落雁却忽然抬手,将半张脸藏进宽大的罗袖里。“不必梳得太整齐,随意些就好。”她低声说,指尖微微发颤。
她怕。怕谢云舟看见她精心描画的眉眼,看穿她藏不住的心事;又怕自己太过素净,入不了他的眼。这矛盾的心思,像一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疼又痒。
巳时刚到,前厅就传来了说话声。是谢云舟的声音,爽朗得像穿堂而过的风。落雁端坐在闺房里,手里捏着一卷诗,目光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耳尖捕捉着外面的动静,听着他跟父亲谈兵法,跟母亲问安,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投进她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表**呢?怎么不见她出来?”是谢云舟的声音,离得近了些,似乎是走到了廊下。
落雁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慌忙站起身,理了理裙摆。挽月替她撩开帘子,她低着头,踩着莲步出去,刚走到回廊拐角,就撞见了迎面而来的谢云舟。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锦袍,腰间系着玉带,少了些往日的英气,多了几分文雅。见她出来,他愣了一下,随即拱手笑道:“落雁,许久不见,你又清减了些。”
落雁的脸“腾”地红了,下意识地将罗袖又拉了拉,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表哥安好。”她的声音细若蚊蚋,不敢抬头看他。
“听说你最近在学弈棋?”谢云舟似乎没察觉她的局促,自顾自地说,“正好我今日得了一副新棋,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做的,不如我们对弈一局?”
落雁点点头,依旧不敢说话。
宴席设在水榭里,四面通透,能看见园子里的景致。母亲说男女有别,让他们隔着一扇雕花屏风对弈。落雁坐在屏风内侧,指尖捏着棋子,耳边听着屏风外谢云舟落子的声音,“笃”一声,敲在棋盘上,也敲在她心上。
她的棋路向来偏柔,步步为营,守多于攻。可今日不知怎的,手里的棋子总想着往前冲。谢云舟似乎也察觉到了,轻笑一声:“落雁的棋路,倒是比从前凌厉了。”
落雁的心猛地一跳,棋子差点从指尖滑落。他还记得她从前的棋路?她慌忙移开视线,看向窗外的雨,声音低哑:“胡乱下的,表哥见笑了。”
一局棋下得断断续续,落雁输了。谢云舟却道:“你这几步险棋,倒是有几分意思。若再沉得住气些,未必会输。”他的声音透过屏风传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落雁没接话,只是默默地收拾着棋子。她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神情,或许是微微蹙眉,或许是嘴角含笑。这些想象,让她的脸颊又开始发烫。
午后雨停了,谢云舟要告辞。落雁送到门口,看着他翻身上马,身姿挺拔如松。他勒住缰绳,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过几日我休沐,再来看你。”
落雁点点头,看着他策马远去,直到那抹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才慢慢收回目光。罗袖滑落,露出的脸颊上,红晕久久未褪。
夜里,月色如水,洒满庭院。落雁坐在窗前,拨动着琴弦。琴声幽幽咽咽,像含着说不出的心事。她弹的是《凤求凰》,却弹得断断续续,不成曲调。
挽月端来一碗莲子羹,见她对着月光发呆,轻声道:“**,夜深了,该歇息了。”
落雁停下拨弦的手,望着天边那轮孤月,幽幽地问:“挽月,你说,这深闺里的春色,再美,若是无人共赏,是不是也枉然?”
挽月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答,只道:“**,谢表少爷不是说了,过几日还来吗?”
落雁没再说话,只是重新拨动琴弦。琴声里,藏着一个十六岁少女最隐秘的憧憬——盼着那个如星子般明亮的人,能看懂她罗袖后的羞怯,能读懂她琴声里的春愁。
可她不知道,这深闺的墙,不仅困住了她的人,也困住了这份尚未说出口的情愫。而命运的风,已在不远处,悄然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