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我们的家变成了一个战场,一个看不见敌人的战场。
土豆成了唯一的哨兵。它的伤口因为那天剧烈的冲撞而有些感染,我带它去医院重新处理,医生责备我没有看好它。我无从解释,只能默默承受。从医院回来后,土豆变得异常警惕,它不再像以前那样懒洋洋地趴着睡觉,而是时刻保持着半卧的姿态,耳朵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屋子里的任何一丝声响。
它不再进我们的卧室,也不再靠近林溪。它选择了一个最奇怪的位置——客厅正中央,林溪画的那些诡异符号的中心点,也就是那个“祭坛”的正前方。它就趴在那里,像一尊忠诚的石狮子,守护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而林溪,则彻底变了一个人。她不再上班,整日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她不再化妆,不再看剧,甚至不再吃饭。我把饭菜端到门口,她要么置之不理,要么就直接打翻在地。短短几天,她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原本红润的脸颊变得蜡黄凹陷,眼神也越来越空洞,仿佛灵魂被抽走了一半。
家里开始出现各种无法解释的怪事。
先是镜子。我们家里所有的镜子,无论是浴室的,还是衣柜上的穿衣镜,表面都会毫无征兆地蒙上一层白色的水汽,就像刚洗完热水澡一样。但我们并没有用水。而那水汽之上,总会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轮廓。那轮廓没有五官,只有一个大概的形状,但每当我试图靠近看清楚时,它又会瞬间消失。
我一开始以为是温差导致的物理现象,直到有一次半夜我起床上厕所,看到林溪正站在穿衣镜前,用手指在雾气上描摹着那张脸。她一边画,一边喃喃自语:“我知道是你……别急……快了……”
那一刻,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我不敢出声,悄悄退回了房间。
接着是食物。冰箱里的食物腐烂得异常快。今天刚买的新鲜牛奶,第二天早上就会变得酸臭结块。密封好的面包,隔夜就会长出大片的绿色霉菌。有一次我做了碗排骨汤,放在保温桶里,想等林溪饿的时候喝。结果几个小时后我打开,里面清澈的汤水已经变成了一锅浑浊腥臭的绿水,上面还漂浮着一层令人作呕的油花。
那个“东西”,似乎在通过吞噬我们食物的“精气”来宣告它的存在。
最让我恐惧的,是声音。家里总会响起一些奇怪的声音。有时是天花板上传来弹珠落地的“哒哒”声,清脆而有节奏;有时是厨房里传来碗碟轻微碰撞的“叮当”声,仿佛有人在小心翼翼地拿取餐具;有时,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甚至能听到有人在我耳边极轻极轻地吹气,那气息冰冷潮湿,带着一股泥土的腥味。
每当这些声音响起,趴在客厅的土豆就会立刻发出低沉的咆哮,声音里充满了警告和威胁。而只要土豆一叫,那些声音就会立刻消失。
我活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之下。白天,我要照顾越来越虚弱的林溪和伤势未愈的土豆;夜晚,我要对抗那些无孔不入的诡异声响和现象。我不敢睡觉,生怕一闭眼,那个所谓的“影”就会出现在我的床前。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眼窝深陷,整个人憔悴得像老了十岁。
我不是没有想过办法。我偷偷找过一个据说很“灵”的大师。我把家里的情况隐晦地告诉他,他听完后,只是摇了摇头,递给我几张黄符,让我贴在门窗上,然后就说什么也不肯多讲,更别说上门来看看。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已经被打上死亡标记的人。
那些黄符,我贴上去不到半天,就无火自燃,化为了灰烬。
我也想过带林溪和土豆搬走。我偷偷在外面找好了房子,想趁一个下午强行带她们离开。但当我试图去拉林溪的时候,她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抓住门框,歇斯底里地尖叫:“没用的!我们走不掉的!这是血脉里的诅咒,我跑到哪里,它就会跟到哪里!除非我死!”
她的绝望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最后一丝希望。
是啊,如果那本族谱上写的是真的,这根本不是房子的问题,而是林溪血脉的问题。搬家,不过是把这个看不见的囚笼一起带走而已。
一天晚上,我被土豆一阵急促而凄厉的狂吠惊醒。我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看到土豆正对着林溪的卧室门疯狂地咆哮,它的身体弓起,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卧室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一道缝。从那道缝隙里,正丝丝缕缕地飘散出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林溪!”我心里一紧,也顾不上害怕,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猛地推开了门。
眼前的一幕,让我毕生难忘。
卧室里没有开灯,只有惨白的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林溪就站在窗前,背对着我。她的身上,穿着一件我从未见过的、样式古旧的红色嫁衣。那嫁衣的颜色,红得妖异,像浸透了鲜血。
而她的对面,窗户的玻璃上,正清晰地倒映出一个模糊的、扭曲的黑色人形轮廓。那个轮廓就贴在林溪的身后,像一个没有骨头的影子,紧紧地包裹着她。我甚至能看到那个“影子”的两只“手臂”,正环在林溪的腰间,而它的“头”,就搭在林溪的肩膀上,与她脸贴着脸。
“它……它在吸她的阳气!”我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滚开!”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抄起床头柜上的台灯,就朝那个影子砸了过去。
台灯穿过了影子的倒影,砸在窗户上,“哐当”一声巨响,玻璃碎裂开来。
那个黑色的影子,在玻璃破碎的瞬间,像受惊的烟雾一样,迅速缩回了林溪的身体里。
林溪的身体猛地一颤,然后像一根被抽掉线的木偶,软软地倒了下去。
我冲过去抱住她,她的身体冰冷得像一块冰,几乎感觉不到呼吸。我吓得魂飞魄散,一边掐她的人中,一边大声喊她的名字。
土豆也冲了进来,它绕着我们焦急地转圈,用鼻子拱着林溪冰冷的脸,喉咙里发出悲伤的呜咽。
过了好一会儿,林溪才悠悠转醒。她睁开眼,眼神涣散,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了微弱的声音:“陈阳……我好冷……”
我紧紧地抱着她,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没用的……”她虚弱地摇了摇头,“我感觉到了……它快要把我‘吃’完了。我的身体……快要变成它的壳了。”
她抬起手,指了指床下。“床底下……那个木盒子……拿出来……”
我依言从床下摸出了那个她之前给我看过的、装着“族谱”的木盒。这个盒子比我想象的要重,里面似乎还有别的东西。
“打开……”
我用钥匙打开盒子,里面除了那本古籍,还有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我解开红布,里面是一把古朴的、造型奇特的匕首。匕首的刀鞘是某种兽骨制成的,上面刻满了看不懂的符文。我抽出匕首,刀身在月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刀刃上似乎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
“这是……‘破契之刃’。”林溪的声音气若游丝,“族谱上记载的……唯一的……解脱之法。”
“什么意思?”我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契约是双向的。人与犬,生死相连。‘守门犬’守护主人,一旦主人死亡,契约自动解除,‘守门犬’也就自由了。但是……”她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如果‘守门犬’出了问题,契约被破坏,主人被‘影’缠上……想要解脱,就只有一个办法。”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眷恋。
“用这把匕首……杀了‘守门犬’。犬死,则契约彻底断裂。‘影’会因为失去了契约的束缚而暂时被困住,我就能……得到片刻的安宁。然后……再用这把刀……结束我自己。”
我的大脑一片轰鸣,像是被雷劈中。“你……你说什么?杀了土豆?然后自杀?林溪你疯了!”
“这是唯一的办法!”她突然激动起来,抓住了我的胳膊,冰冷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有力,“陈阳,你听我说!我不想变成它的傀儡!我不想被它一点点吞噬掉灵魂,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与其那样,我宁愿死!”
“不!绝对不行!”我把匕首扔得远远的,“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一定有!”
“没有了……”林溪的眼泪滑落下来,“陈阳……我求你了。土豆的阳气已经快散尽了,它撑不了多久的……你看它的伤口……”
我低头看向土豆,这才惊恐地发现,它腹部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诡异的黑色,并且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散发出一股恶臭。
“它在用自己的生命力,去对抗那个东西的侵蚀。”林溪的声音充满了悲怆,“它很痛苦……陈阳,帮它解脱吧……也帮我解脱……”
我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林溪,又看了看伤口腐烂、却依旧努力站着守护我们的土豆。我的心像是被撕成了两半。
一个是我的爱人,一个是我亲手养大的“儿子”。现在,却要我亲手杀死一个,去给另一个陪葬。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的选择吗?
“不……”我抱着头,痛苦地嘶吼着,“我不选!我谁都不放弃!”
我猛地站起身,重新捡起那把匕首,又拿起了那本“族谱”。
“我不信!我不信没有别的办法!这上面一定还写了别的!一定有!”
我像疯了一样,一页一页地翻着那本古籍,希望能从那些潦草的字迹和诡异的图案中找到一丝生机。
林溪看着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土豆拖着腐烂的伤口,走到我的脚边,用头轻轻地蹭了蹭我的腿,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虚弱的呜咽,仿佛在与我告别。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的手指,在书的最后一页,那个贴着我们“全家福”照片的背面,摸到了一丝凹凸不平的触感。
那里有夹层!
我用那把匕首的刀尖,小心翼翼地划开书页的边缘,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质地更薄的皮纸。
皮纸已经很旧了,边缘破损,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模糊。
我借着月光,瞪大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
“……若契约已破,‘门’已洞开,则唯有行‘逆转阴阳’之法,或可求一线生机。需寻一至阳之物,辅以至亲之血,重塑‘守门犬’之阳气,以补‘门’之缺。然此法凶险异常,九死一生。非到万不得已,切勿尝试……”
至阳之物?至亲之血?
我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是至阳之物?我去哪里找?至亲之血又是指谁的血?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那张被我用红笔画了叉的全家福照片。
我的目光,定格在了照片上,我自己的脸上。
一个疯狂的、匪夷所思的念头,如同闪电一般,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至亲……
除了林溪,土豆的至亲……不就是我吗?我是它的主人,是它名义上的“爸爸”。
那至阳之物……
我的心跳开始疯狂加速,一个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答案,渐渐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那个疯狂的念头一旦出现,就像燎原的野火,再也无法扑灭。
我死死地盯着那张皮纸上的“至阳之物”四个字,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一个男人,一个活生生、气血方刚的男人。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阳气的**体,那除了正午的太阳,恐怕就是健康的成年男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