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港的秋天,带着一股子钻进骨头缝里的湿冷。
老城区的巷子像肠子一样拧巴,空气里永远是那股味儿——煤烟、馊水、劣质油腥,还有若有若无的、什么东西烂透了的甜腻气。
时间在这儿好像淌得特别慢,也特别沉。
我裹紧了那件半旧的黑色夹克,领子竖起来,挡住半张脸。
脚下的碎石路硌得慌,深一脚浅一脚。
前面就是“红灯街”,名儿听着挺骚,实际上就是一片破败景象。
缺胳膊少腿的霓虹招牌一闪一闪,像痨病鬼临死前的喘气。
洗头房、录像厅、台球室,还有几家门脸窄得像棺材板的所谓歌舞厅,全都挤在一块儿,像一群老了没人要的暗娼,挤在风口里哆嗦。
陈国华指的地儿,就在这片的尽头上。
一家叫“夜莺”的破地方。
那招牌烂得没眼看,红漆掉得差不多了,露出底下生锈的铁皮,“夜莺”俩字就剩个“夕”和“央”,透着一股子穷酸又可笑的倒霉劲儿。
门口贴着张被雨水泡发了又晒卷了的“**”红纸。
就是这儿了。
我的起点,或者坟场。
推开那扇脏得都快看不清里面的玻璃门,一股子怪味差点把我顶一跟头。廉价烟丝、勾兑假酒、劣质香水,再混上地毯底下沤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霉味,搅和在一起,直冲天灵盖。
大白天,屋里头还点着几盏幽红幽红的壁灯,照得人影绰绰,反而更他妈阴间。
一个秃顶大半、穿着皱巴巴西装的男人,正有气无力地擦着吧台。
见我进来,眼皮懒洋洋地撩了一下。
“老板在吗?”我开口,嗓子有点哑,这几天故意少说话,声音都锈住了。
那男人上下扫了我两眼,大概断定我不是来送钱的凯子,语气更淡了:“我就是。看场子?白天不营业。”
“看**。”我懒得多废话。
他眼睛亮了一下,像死灰里迸了个火星子,但立马又灭了。
他放下抹布,绕出来:“哦?你想盘?老弟,不是我说,这地方…唉,不好做。”他倒是实在,先倒起了苦水,“旁边几家盯着,隔三差五有闹事的,客人都不敢来。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本钱都快赔光了。”
我没吭声,目光把这地方里外刮了一遍。
小厅,七八张破桌子,一个小舞池,台上摆着台老掉牙的音响和麦克风。
就俩包厢,门帘脏得油亮。
墙纸卷边,地毯上啥污渍都有。
整个儿就透着一股子穷途末路的晦气。
完美,我要的就是这个,足够低,足够烂,也足够…便宜。
“多少钱?”我直接问。
他报了个数,比行价低点,但也没低到离谱。
我没还价,点了点头:“手续清楚吗?有没有别的麻烦?”
“手续绝对干净!营业执照、消防、文化许可…都有!”他拍着胸脯,梆梆响,眼神却有点飘,“麻烦…嘿,这世道,哪儿能没点麻烦?但都是我个人的债,跟场子没关系,我扛着!”
我信他才有鬼。
这“麻烦”八成就是逼他滚蛋的催命符,但我不在乎。
“好。明天签约。”我说完,转身就走,没半点犹豫。
那老板愣在那儿,估计没见过这么痛快的冤大头。
第二天下午,在一个闹哄哄的茶馆旮旯,我跟陈国华见了一面。
没废话,没寒暄,他推过来一个半旧的黑帆布包。
“里面是两万块。现金。旧钞,不连号。”他声音压得低,眼睛扫着四周,“启动资金。也是你唯一的资金。怎么用,是你的事,亏光了,行动就失败。”他话说得冷硬,没一点人味儿,像在念判决书。
我掂了掂包,沉甸甸的,压得我心口发闷。我知道这九三年的两万块是多大一笔钱,更知道它背后拴着多要命的风险。
“明白。”我把包塞进自己带来的更大的行李袋。
“身份给你做好了。”他又递过来一张身份证和一个档案袋,“你叫陈默,东港人,父母双亡,来滨港投奔亲戚未果,决心自己闯荡。档案里有**证明,经得起一般调查。但**如果深查,迟早会查出你和肖勇的关联,那时,就需要你自己圆过去了。”
我接过东西。身份证照片是我,但眼神更阴鸷。
陈默,这名字,**的贴切。
“需要你合法解决不了的麻烦时,老办法联系。”他说完,先起身,压低了帽檐,像滴水融进了门口的人流里,没了踪影。
我在原地又坐了几分钟,才拎起那死沉死沉的行李袋,走向另一个方向。
第二天。
盘下“夜莺”的过程顺得出奇。原老板拿到钱,跑得比兔子还快,好像生怕我反悔。
接下来几天,我几乎焊在了“夜莺”里。
找了几个看着还算老实的零散装修工,钱给得比别家高,日结,要求就俩:嘴严,手快。
我自己也套上件破工装,一起干。
铲墙皮,敲踢脚线,换电线。我闷头干,汗啪嗒啪嗒掉,后背的旧伤吭哧吭哧地疼,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那帮工人私下嘀咕,这新老板怕不是个劳改犯,话少得像蚌壳,干活却他妈玩命。
动静不大,但还是招了苍蝇。
先来的是俩穿工商皮的,趾高气扬,指指点点,话里话外都是“不合规”和要“打点”。
我没言语,从帆布包里摸出两条好烟,沉默地塞过去。那俩孙子掂量了一下,脸上笑出褶子,又“指点”了几句,晃晃悠悠走了。
我盯着他们背影,眼神发冷。
我知道,这顶多是开胃菜。
真正的硬茬,在我带人换那扇破玻璃门的时候,终于上门了。
是隔壁台球厅的老板,叫豹哥。
个子不高,横着长,脖子上一根小指粗的金链子,花衬衫敞着怀,露出胸口那团糊了吧唧的纹身。身后跟着四个吊儿郎当的小年轻,眼神歪着,人手一根台球杆,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
豹哥一脚就踩住了工人刚搬来的新门框,斜着眼瞅我:“喂,新来的?懂不懂规矩?”
我放下锤子,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平静地看着他:“什么规矩?”
“操!还**是个愣头青!”豹哥嗤笑一声,朝身后小弟歪歪嘴。
“这条街,我豹哥说了算!你在这儿开工,问过老子没有?保护费交了吗?拜码头了吗?”
一个黄毛小子窜上前,台球杆差点戳我脸上:“说你呢!聋了?以后你这破店,每个月抽三成利!现在先交两千块开业红包!不然……”他猛地一杆子砸在旁边摞着的瓷砖上,噼里啪啦碎了好几块,“你这店就别想开下去!”
工人们吓得缩到了墙角,抖得跟鹌鹑似的。
我的目光从碎瓷砖上挪开,慢慢挪到豹哥那张嚣张的胖脸上。
我心里平静得很,甚至有点想笑。
但这种平静,搁在这场景里,反倒显得格外瘆人。
“我要是不交呢?”我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砸在地上。
豹哥愣了下,似乎没想到我这么横,随即恼羞成怒:“不交?妈的!给脸不要脸!给我砸!”
那四个小崽子狞笑着就要往里冲。
就在这一刻!
我动了!
快得像道黑影子!侧身、进步、抬手!一抓一扭!
“咔嚓!”
一声让人牙碜的脆响!
“嗷——!”黄毛发出一声不是人声的惨叫,他那只握杆子的手,已经被我拧到了一个根本不可能的角度,台球杆“哐当”掉地。
我另一只手铁钳似的卡住他脖子,把他剩下的惨叫全憋回了嗓子眼,变成嗬嗬的倒气声。
其他三个小年轻全吓傻了,举着杆子,愣在原地。
豹哥也瞪圆了眼,脸上的横肉一跳一跳。
我没停,拧着黄毛的胳膊,像拖条死狗,猛地往前一拽,同时一脚精准地踹在他膝窝!
黄毛“噗通”一声就跪那儿了,疼得浑身筛糠,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一切发生得太快,电光火石。
我一脚踩在黄毛后背上,把他死死钉在地上。
然后,慢慢抬起头,那双平静的眼睛,这会儿像是结了冰的深潭,冷冷地看向豹哥。
“规矩?”我开口,声音低沉,带着铁锈摩擦的哑,“从今天起,这条街,老子的规矩就是规矩!”
我目光扫过那几个不敢动的小崽子,最后钉在豹哥那张青白交错的胖脸上。
“带着你的人,滚。”
“还有,”脚下加了点力道,黄毛立刻发出杀猪般的嚎叫,“砸坏的东西,十倍赔。少一分,我拆了你的台球厅。”
“赔…我们赔…”豹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看都没看,全扔地上,然后对着剩下几个小弟吼:“还愣着干嘛!扶起他!走!”
那几个小子连滚带爬地扶起瘫软的黄毛,狼狈不堪地窜了出去。
豹哥自己却没立刻走。他退到门口,死死盯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毒蛇一样,充满了不甘和**裸的威胁。
他抬手指着我,声音因为压抑的愤怒而有些发颤:“陈老板!你别高兴得太早!这红灯街的水深着呢!你一个人再能打,能打多少个?咱们细水长流,有你哭的时候!”
撂下这句狠话,他才猛地转身,快步消失在了门外昏暗的巷子里。
店里死静。
只有地上散落的钞票和那根断杆,证明刚才不是幻觉。
墙角的工人们张着嘴,傻了一样看着我,像看个怪物,眼神里除了敬畏,又多了一层深深的恐惧——他们听懂了豹哥的威胁,知道这麻烦,远没有结束。
我弯腰,默默地把钱捡起来,拍了拍灰,塞进兜里。
然后我拿起锤子,继续敲刚才那根钉子。
“铛!”
锤声在这死静的屋里,响得吓人,像是在回应着门外远去的威胁,也像是在宣告着,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消息比风跑得还快。
黄毛的惨叫、豹哥的赔钱和最后那句狠话,眨眼就传遍了红灯街每一个臭烘烘的角落。
“夜莺”换主了。
新老板叫陈默。
手黑心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