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霍衍穿着我从附近小镇男装店淘来的最大号T恤和运动裤,僵硬地坐在我那辆租来的破旧越野车副驾驶座上时,整个车厢的空气都弥漫着一种荒诞而紧绷的尴尬。
那身印着夸张英文口号的廉价T恤被他健硕的胸肌撑得鼓鼓囊囊,运动裤的裤脚明显短了一截,露出一截结实有力的小腿。他像一尊被强行塞进现代模具的古代石雕,浑身散发着格格不入的气息。他脊背挺得笔直,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目光警惕而锐利地扫视着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的戈壁滩、偶尔出现的电线杆、远处地平线上模糊的城市轮廓。每一个陌生的景象都让他眉头锁得更紧,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
“此乃……何物?”他指着车窗外一根孤零零矗立在戈壁上的风力发电机,巨大的白色叶片在风中缓缓转动,发出低沉的嗡鸣。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冷静,但眼底深处是无法掩饰的惊疑。那东西在他眼中,恐怕无异于某种洪荒巨兽的骨架。
“风力发电机,”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专注于前方颠簸的土路,“利用风的力量来产生……嗯,就是你们说的‘电’,一种能量,能驱动很多工具,比如这辆车。”
“电?”霍衍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眉头拧成了疙瘩,显然无法理解这种无形无质、却能驱动“钢铁怪兽”奔跑的力量。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又落回车内简陋的中控台,上面只有几个简单的按钮和旋钮。“此铁骑,不需马匹牵引,亦能日行千里?”他伸手,似乎想触碰那塑料感十足的方向盘,指尖却在半途停住,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
“嗯,靠引擎,烧汽油……一种燃料。”我的解释苍白无力。看着他眼中那纯粹的、对未知世界的巨大困惑和强行维持的镇定,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这已经不是“代沟”,这是时空的鸿沟,是文明断层的天堑。
回到临时租住的、位于沙漠边缘小镇的简陋小屋,才是真正挑战的开始。
我拿出手机,点开外卖软件,屏幕瞬间亮起,花花绿绿的图标和美食图片跳了出来。“想吃什么?点外卖吧,就是……让人把做好的饭菜送过来。”我把手机递到他面前。
霍衍的目光瞬间被那小小的发光屏幕攫住了。他凑近了些,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跳动的画面和文字,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考古学家对待脆弱文物的谨慎,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戳了一下屏幕上某个炸鸡的图片。
图片瞬间放大。
他猛地向后一仰,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击中,手闪电般地缩了回来,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锐利,身体也绷紧了,如同面对突然出现的敌人!那是一种对未知科技最本能的防御反应。
“此……此乃何妖术?”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方寸之间,竟能瞬息变幻,藏纳万千信息?”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我的手机屏幕,又猛地抬眼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浓浓的困惑。
我被他这剧烈的反应弄得哭笑不得:“这不是妖术,这叫……科技。这是手机,一种通讯和获取信息的工具。”我无奈地收回手机,“算了,还是我来点吧。”
当外卖小哥把装着汉堡薯条的纸袋递到我手里时,霍衍的目光全程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紧紧追随着这个穿着鲜艳制服、骑着电动车的年轻人。直到对方消失在巷口,他才收回视线,眼神复杂地落在我手中的纸袋上。
“此人……便是驿卒?”他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算是吧,不过快很多。”我把汉堡递给他。
霍衍接过那被油纸包裹的、形状古怪的食物,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谨慎地拆开包装,盯着里面夹着肉饼、蔬菜和酱汁的面包,仿佛在研究一件可疑的证物。他凑近闻了闻,犹豫了一下,才学着我的样子,极其笨拙地、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
汉堡的酱汁沾了一点在他紧抿的唇角。他咀嚼的动作非常慢,像是在仔细分析着这从未体验过的混合味道。眉头时而紧锁,时而微微舒展,最终,他咽了下去,表情依旧严肃,但眼神里那种面对“妖物”般的警惕似乎消散了一点点。他没说好吃,也没说难吃,只是默默地、一口一口地,极其认真地将整个汉堡吃完。
那副郑重其事、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仪式的样子,让我心里某个角落莫名地软了一下。这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年轻统帅,此刻却像个懵懂的孩子,笨拙地探索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几天后,我硬着头皮带他去了最近的城市。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巨大的电子广告牌……这一切对霍衍造成的冲击是毁灭性的。
他站在喧嚣的十字路口,仰头望着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楼,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脸色微微发白。呼啸而过的车流带起的风掀动他额前的碎发,他那双锐利的眼睛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闪烁的红绿灯、巨大的液晶广告屏上跳动的模特、拿着手机边走边笑的行人……每一个景象都超出了他认知的极限。
他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那个原本应该悬挂佩剑的位置,此刻空空如也。这个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不安。他像一头被强行扔进钢筋水泥丛林里的孤狼,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僵硬和警惕,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随时准备应对可能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未知危险。
拥挤的人流似乎让他极度不适。当一个举着**杆的年轻人兴奋地倒退着直播,差点撞到他时,霍衍反应极快地向侧面滑开一步,动作轻盈得像只猎豹,同时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带着一丝未加掩饰的杀意扫向那个毫无察觉的主播。那眼神吓得我赶紧拉住他的胳膊,低声说:“放松点,他只是没看路!”
霍衍紧绷的身体在我的触碰下微微一震,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眼中的戾气,但紧握的拳头和抿成一条线的嘴唇,都显示着他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不再看周围的人,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几米处的地面,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在这光怪陆离、充满“妖术”的世界里找到一丝确定感。
“此城……较之长安,”他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震撼,“犹若巨兽之于蝼蚁。”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反射着刺眼阳光的玻璃大厦,“彼等居所,悬于云端,非金非玉,却坚不可摧……匪夷所思。”语气里充满了对眼前这个庞然巨物的敬畏与深深的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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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我驱车带着霍衍,前往位于市郊的军事博物馆。与其让他困在小屋里对着手机电视怀疑人生,不如带他去看看他或许能理解的东西——战争与力量的演化。
巨大的拱形门厅,光线透过高窗洒下,带着一种肃穆的寂静。当那辆陈列在中央大厅、涂装着迷彩、炮管斜指苍穹的99式主战坦克映入眼帘时,霍衍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他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
所有的警惕、不适应、格格不入的感觉,在这一刻仿佛从他身上瞬间剥离。他微微仰着头,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测量仪,一寸寸地扫过那庞大、厚重、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钢铁巨兽。从粗犷的履带,到棱角分明的炮塔,再到那黑洞洞的炮口。展厅里柔和的光线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清晰地映照出他眼中翻涌的、无比复杂的情绪。
震惊,是毫无疑问的。那是对绝对力量形态的打败性认知。
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惜?还有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上前。那步伐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庄重。在距离坦克履带仅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停了下来。然后,在周围零星游客好奇的目光注视下,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抬起手,不是抚摸,而是用指尖,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和……悲伤,触碰了一下那冰冷坚硬的复合装甲。
指尖与钢铁接触的刹那,他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颤抖着。
再睁开眼时,那深邃的眸子里,竟隐隐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光。那水光并非软弱,而是像千年寒潭被投入巨石,激荡起的、无法平息的波澜。
“铁骑……”他低语出声,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轻得几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却蕴含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冰冷的遗憾。
“若当年……吾麾下有此等神兵利器……”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冰冷的钢铁,穿透了博物馆的穹顶,望向了遥远时空之外那片黄沙漫卷、金戈铁马的战场。眼前仿佛浮现出麾下儿郎浴血搏杀的身影,被匈奴精骑冲散的阵型,风中猎猎作响却最终被血染透的战旗……
“何至于……”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吞咽下了一口混合着铁锈和沙砾的血,“何至于……让兄弟们以血肉之躯,去填塞匈奴弯刀之利?!何至于……让大漠黄沙,尽染吾袍泽之血?!”最后一句,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痛楚和不甘,在空旷的展厅里激起微弱的回音。
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我看着他微微发红的眼眶,看着他指尖还停留在冰冷的装甲上微微颤抖,看着他挺拔如松的背影此刻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苍凉。
一瞬间,我明白了。眼前这冰冷的钢铁巨兽,在他眼中,不是展品,不是历史,而是无数个可能被挽回的生命,是无数场本可避免的惨烈牺牲!是跨越千年时光也无法释怀的、对袍泽兄弟最深沉的血泪之殇!
周围有游客投来好奇的目光,低声议论着这个对着坦克“神情古怪”的英俊年轻人。但霍衍浑然不觉。他依旧沉浸在那个血与火的世界里,沉浸在对力量的渴望与对逝去生命的无尽追悔之中。他缓缓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钢铁的寒意。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沉默的钢铁巨兽,仿佛要将它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猛地转过身,脊背挺得笔直,大步朝着展厅外走去,不再回头。
那背影,在博物馆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决绝,也无比孤独。像一把离鞘的古剑,锋芒犹在,却已找不到属于它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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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衍消失了。
就在军事博物馆之行后的第三天清晨。没有告别,没有留言,甚至没有带走那身廉价的现代衣物。他就如同他出现时一样,突兀而彻底地消失在了这个对他而言光怪陆离的二十一世纪。
租住的小屋恢复了原状,仿佛他从未存在过。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冷铁和沙漠尘土的气息,以及桌上那半杯早已凉透的白水——那是他昨晚尝试喝过、最终因为寡淡无味而放弃的。
我找遍了小镇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荒凉的戈壁滩、我们相遇的那片沙丘边缘、甚至那个他对着风力发电机看了很久的土坡……一无所获。打电话询问租车公司,查看小镇监控(虽然模糊不清且覆盖范围有限),依旧没有他半点踪迹。他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苏晓晓得知消息后风风火火地赶来,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和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气得直跺脚:“我就说!我就说他是个麻烦!是个骗子!专门骗你这种失恋又失业的傻姑娘!现在好了,人财两空了吧?还古代将军?我看就是个脑子有问题的流浪汉!玩够了拍拍**就走了!报警!必须报警!”
我疲惫地坐在床边,听着苏晓晓的控诉,没有反驳。霍衍是骗子吗?他图我什么呢?他甚至连那个汉堡都吃得那么认真。他脑子有问题?可他在博物馆看着坦克时,那眼中刻骨的悲恸和遗憾,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能灼伤人的灵魂。
“算了,晓晓。”我打断她,声音干涩,“别报警了。就当……一场梦吧。”一场真实到刻骨铭心,醒来后却只留下无尽空虚和疑问的梦。
颈侧的疤痕,在得知他消失后,又开始隐隐作痛。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自欺欺人。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点。我离开了那个沙漠边陲小镇,回到了熟悉的城市。投简历,面试,在苏晓晓的极力推荐下,进入了一家为军方提供地理测绘数据分析的科技公司。生活被报表、数据、代码和会议填满,忙碌得没有空隙去思考那片沙漠和那个消失的人。只是偶尔,在深夜加班的间隙,或者在看到窗外疾驰而过的军车时,那道玄甲挺立的身影会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伴随着那句冰冷的“何至于……让大漠黄沙,尽染吾袍泽之血”,让我的心口猛地一窒。
三个月的时间,在忙碌和刻意的遗忘中,似乎过得很快。
这天,公司接到一个紧急项目:为西北战区即将举行的一场大型跨区对抗演习,提供实时地理信息支持和战场态势推演辅助。级别很高,保密要求严格。我们整个项目组被临时抽调前往演习导演部所在的前进基地。
基地设在戈壁深处,戒备森严。巨大的伪装网覆盖着指挥方舱和通信设施,雷达天线缓缓转动,各种型号的军车进进出出,空气中弥漫着柴油、尘土和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息。穿着各色迷彩服、佩戴不同臂章的军官们步履匆匆,神色严肃。
我抱着一摞刚打印出来的高清卫星图,跟着组长穿过一片临时停放的装甲车区域,赶往导演部核心指挥方舱。就在经过一辆涂着沙漠迷彩的猛士指挥车时,旁边一个由几个大型方舱拼接而成、临时搭建的指挥中心门口,一群人正簇拥着走出来。
他们显然刚结束一场重要的会议。为首的是几位肩章闪耀的将军,气场威严。而紧跟在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将军身侧,正在低声汇报着什么的年轻军官,瞬间攫住了我的全部视线!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一身笔挺的松枝绿常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完美地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姿。肩章上,一颗将星在戈壁炽烈的阳光下,闪烁着冷冽而夺目的光芒!那张脸……剑眉依旧斜飞入鬓,鼻梁依旧高挺如削,薄唇紧抿,轮廓比三个月前更加深刻,也更加冷峻。褪去了初临现代时的困惑与格格不入,也褪去了玄甲残破的风尘仆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渊渟岳峙般的沉稳与锐利!
是霍衍!
他微微侧着头,正专注地向老将军汇报,语速平稳,条理清晰。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那双曾经翻涌着对钢铁巨兽无限痛惜与渴望的深邃眼眸,此刻沉静如寒潭,却又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一切战场迷雾!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穿着将官常服?!肩扛将星?!
我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僵在原地,手中的卫星图纸“哗啦”一声散落一地。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在相对安静的指挥车区域显得格外刺耳。
霍衍的汇报声戛然而止。
他几乎是瞬间就转过了头,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精准无比地锁定在我身上!
当他的视线捕捉到我那张写满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脸时,我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沉静如寒潭的眼眸深处,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一抹极其强烈的、无法掩饰的震动和错愕瞬间闪过,甚至让他那完美的、冷峻的军官面具都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身旁的老将军和其他几位军官也循声望了过来。老将军微微蹙眉,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霍衍:“霍高参,认识?”
霍衍眼中的惊涛骇浪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便被他强行压下,重新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沉静。他迅速调整好表情,对着老将军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报告首长,一位……旧识。之前在地方上做测绘工作时,提供过关键数据支持。”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我,那眼神已经变得极其公事公办,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仿佛我们真的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的技术合作者。
“哦?”老将军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上位者的审视,随即点点头,“那你们聊,别耽误工作。”说完便和其他军官继续向前走去。
其他军官也投来好奇或审视的目光,但很快便随着老将军离开。
原地只剩下我和霍衍。
戈壁滩的风卷着沙尘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四周是冰冷的钢铁战车和忙碌的军人,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未起却已剑拔弩张的气息。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松枝绿的军装笔挺,步伐沉稳有力,肩上的将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我的心跳上。他停在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那种干净冷冽的、混合着阳光和淡淡机油的气息,与记忆中沙漠里的铁锈和尘土味截然不同。
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散落一地的卫星图上,随即又抬起,看向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刚才的震惊和错愕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暗流在涌动。有审视,有探究,有某种深沉得令人心悸的东西,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仿佛尘埃落定后的疲惫?
他蹲下身,动作利落而沉稳,开始帮我捡拾地上的图纸。修长有力的手指拂过纸张上清晰的等高线和坐标网格。
“林溪。”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经过严格控制的磁性,却不再是古代将军的沙哑威严,而是属于现代高级军官的、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仅仅是叫出我的名字,就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让我的呼吸为之一窒。
“看来,”他一边整理着图纸,一边淡淡地说,目光并未离开那些复杂的战场地形图,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们之间的账,又多了一笔。”他将整理好的厚厚一叠图纸递还到我手中。
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微弱的电流感传来。我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那里没有解释,没有久别重逢的寒暄。只有一片沉静的海,海面下却涌动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大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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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守护
接下来的几天,我如同置身于一场巨大而无声的旋涡中心。作为演习地理信息支持小组的一员,我的工作台就在导演部庞大指挥方舱的角落。巨大的电子沙盘占据了整个墙面,实时显示着红蓝两军犬牙交错的态势。各种指令、汇报声、通讯器的电流声此起彼伏,空气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而霍衍,作为导演部最年轻的核心高参,他的身影无处不在,却又如同指挥方舱里那些无声运行的精密仪器,冷静、高效,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压迫感。
他永远站在电子沙盘前最核心的位置,身姿挺拔如标枪。肩章上的将星在指挥屏幕变幻的光线下,闪烁着沉稳而冰冷的光芒。他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对手机屏幕充满警惕、对汉堡味道感到困惑的“古人”,甚至不是沙漠里那个玄甲残破、眼神复杂的将军。
他是霍高参。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沙盘上每一处**、每一条进攻轴线,仿佛能穿透那些闪烁的光点和代表部队的符号,看到真实的战场。他极少说话,但每一次开口,声音沉稳有力,清晰地穿透指挥方舱的嘈杂:
“蓝军左翼装甲集群突进速度过快,与防空营脱节超过三十公里,侧翼暴露。红军‘利刃’无人机分队,立即前出,打掉他们的防空雷达节点!”
“D3区域,沙暴模型显示未来两小时能见度低于一百米。通知红军机械化步兵一营,停止迂回,就地依托沙丘构筑防御,避免被蓝军反装甲分队伏击!”
“电子对抗强度提升至红色等级,重点压制蓝军指挥链路!他们通讯静默前的最后信号源,锁定在F7区废弃油井附近,派侦察分队抵近确认!”
他的指令精准、冷酷、直击要害,带着一种洞悉全局、掌控一切的强大自信。周围的参谋军官们迅速记录、传达,整个庞大的战争机器在他的调度下高效运转。偶尔有高级将领提出疑问或不同意见,他总是能条理清晰、数据详实地进行阐述,语气不卑不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的思维速度和对战场态势的预判能力,让周围那些经验丰富的军官都暗自心惊。
我坐在角落的电脑前,处理着不断传回的遥感数据,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被众人簇拥的、松枝绿的身影。看着他运筹帷幄,看着他调兵遣将,看着他以现代战争的语言,演绎着属于统帅的传奇。每一次他冷静下达指令,每一次他精准点破对手弱点,都像重锤敲打在我心上。那个在博物馆对着坦克流露出刻骨痛惜的年轻统帅,与眼前这个掌控着现代钢铁洪流、杀伐决断的年轻将星,身影在我脑海中不断重叠、分离,最终汇聚成一种令人眩晕的巨大冲击。
他仿佛天生就属于这里。属于这弥漫着硝烟味的方舱,属于这无声却惊心动魄的战场。
演习进入最终决战阶段,红蓝双方在代号“风暴之眼”的预设决战地域展开殊死搏杀。导演部气氛凝重到了极点。巨大的电子沙盘上,代表双方主力的光点疯狂碰撞、绞杀,战损比数字不断跳动上升。
蓝军孤注一掷,集中了几乎所有的精锐装甲力量和陆航火力,组成一把巨大的“重锤”,不惜代价地猛砸红军防线中部结合部一处相对薄弱的区域!红军一线部队承受着巨大压力,伤亡激增,防线多处告急!指挥方舱里气氛凝重,高级将领们眉头紧锁。
“红军预备队,‘磐石’重装合成旅,立即前出,堵住缺口!”一位负责前线指挥的将军沉声下令。
“不行!”霍衍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瞬间压过了方舱内的嘈杂。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
他一步跨到巨大的电子沙盘前,手指精准地点在蓝军突击集群后方一个不起眼的区域——那里是一片复杂的水蚀雅丹地貌,沟壑纵横。“蓝军突击集群倾巢而出,其纵深防御必然空虚!看这里!”他的手指在雅丹地貌区域划了一个圈,眼神锐利如电,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锋芒,“他们为了追求突击速度,重装部队和伴随防空力量严重脱节!侧翼完全暴露!”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指挥部众人,声音沉稳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命令:红军‘暗影’特战大队、配属电子战分队,立即由C4隘口隐蔽渗透!目标——蓝军突击集群后方指挥节点、后勤补给中心和防空阵地!同时,正面防线部队,不计代价,给我钉死在原地!一步也不许退!”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仿佛穿透了钢铁与硝烟,看到了战场另一端:“蓝军指挥官,想毕其功于一役?那我就让他这把重锤,砸在自己的脚背上!”
这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斩首掏心”战术,让整个指挥方舱瞬间安静了几秒,随即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风险极大!一旦渗透失败,正面防线又顶不住,后果不堪设想!
“霍高参!你有几成把握?”老将军目光如电,紧紧盯着他。
霍衍迎上老将军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声音沉稳如山:“七成!蓝军指挥官性格刚愎,求胜心切,其部署已露破绽!战机稍纵即逝!”
老将军盯着电子沙盘上瞬息万变的态势,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霍衍那张年轻却写满坚毅和自信的脸,猛地一拍桌子:“按霍高参的方案执行!立即传达!”
命令下达。导演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紧盯着大屏幕。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年般漫长。
突然,蓝军突击集群后方的电子信号骤然出现大规模紊乱!紧接着,代表其指挥节点和关键防空阵地的光点,一个接一个地变成了刺目的红色失效标志!如同被无形的手术刀精准切断了大动脉!
蓝军气势汹汹的钢铁洪流瞬间失去了指挥和空中掩护,突击势头戛然而止!陷入一片混乱!
“成了!”不知是谁激动地喊了一声。
整个导演部瞬间沸腾!巨大的压力如同泄洪般释放!高级将领们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看向霍衍的目光充满了激赏和赞叹!
霍衍依旧站在沙盘前,身姿挺拔如松,脸上没有一丝得意的笑容。他目光沉静如水,只是微微颔首,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有在他目光扫过我所在的角落时,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有极其短暂的一瞬,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的微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庆功宴设在基地条件最好的军官餐厅。灯火通明,气氛热烈。经历了高度紧张的演习,军官们难得放松,推杯换盏,笑声爽朗。霍衍作为此役最大的功臣,自然是被众人环绕的中心。他端着酒杯,身姿依旧挺拔,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从容地应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祝贺和敬酒,言谈举止沉稳大气,举手投足间尽显将星风范。
我坐在角落的一桌,远远地看着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感觉像隔着一个宇宙。沙漠里的相遇,小屋里的笨拙,博物馆里的悲恸……都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事情。此刻的他,是云端之上的将星,是这场胜利盛宴的主角。而我,只是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技术保障人员。那道无形的鸿沟,比库姆塔格的沙海更深,更难以逾越。
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失落。我默默起身,悄然离开了喧嚣的宴会厅。戈壁滩的夜风带着寒意,瞬间吹散了身上的酒气和暖意。我裹紧了外套,漫无目的地走向不远处一片相对安静的装甲车掩体后面,只想透透气。
夜风呼啸,吹过冰冷的钢铁车身,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旷野的呜咽。**在冰凉粗糙的车体上,仰望着戈壁滩上格外璀璨的星空,试图平复心中翻涌的情绪。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踏碎了夜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