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一块不小的山石从山体上滚落,带起一串细碎的尘土和小石子,一路跌跌撞撞,最后停在一双沾满了泥污、却依旧能看出原本精致纹样的绣花鞋前。
鞋的主人停了下来,微微蹙起了眉头。她抬起头,望向眼前这座高耸入云、气象森严的巨大山峰。山峰形如五指,直插苍穹,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抑气息。方圆十里,几乎听不到鸟兽之声,唯有死寂,以及一种若有若无、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沉闷呼吸声。
“好重的煞气,好强的封印之力……”女子低声自语,声音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警惕。她身着一袭素色布裙,外罩一件半旧不新的青色斗篷,乌黑的长发简单地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她的背上,是一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药篓,里面装满了刚刚采集的草药,散发出淡淡的苦香。
她叫卞绮罗,曾是黄巾军中人尊崇的“太平圣女”,如今,只是一名游走四方的医者。乱世之中,疫病与伤痛无处不在,她遵循着年少时习得的医道,尽力救治所能遇见的每一个伤患,无论他们是兵是民,是官是贼。此番路过这荒山野岭,本是听闻此地有几种罕见药材生长,却不想遇到了这样一座诡异的大山。
那沉闷的呼吸声再次传来,这一次,清晰了许多,仿佛就在不远处。
卞绮罗凝神细听,循着声音,拨开半人高的荒草,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越往里走,那股被镇压yet磅礴无比的气息就越发明显。终于,在山脚下一处极隐蔽的、被藤蔓和乱石几乎完全遮蔽的地方,她看到了令她终生难忘的一幕——
一个……“人”?
或许不能称之为人。那更像是一个被山石和泥土包裹住的形體。乱蓬蓬的头发如同枯草,上面沾满了落叶和尘土,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从发丝的缝隙里,看到一双灼灼发亮的眼睛,那眼睛里的光芒,竟似比正午的太阳还要耀眼,充满了桀骜、愤怒,以及一种被漫长时光消磨后仍未彻底熄灭的熊熊火焰。
他的身体被牢牢地压在山体之下,只露出头颅和一只勉强能伸出来的手臂。那手臂肌肉虬结,却同样覆盖着厚厚的污垢,手指紧紧地抠进地面的岩石里,显示出其主人曾经经历过的剧烈挣扎和不甘。
卞绮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行医多年,见过的惨状无数,断肢残躯、瘟疫腐肉亦不能让她动容,但眼前这景象,却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震撼。一个人,被活生生压在山底?这是何等残酷的刑罚?又是何等强大的力量才能做到?
那双金色的眼睛猛地转动,视线如同实质般钉在了突然出现的女子身上。
“谁?!”一声低吼从那个“形體”中迸发出来,沙哑至极,却依旧带着一种穿金裂石般的锐利和威严,震得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嗡嗡作响。“是如来老儿派来的探子?还是哪路毛神,来看你孙爷爷的笑话?!滚开!”
声音中的暴戾和敌意扑面而来,若是寻常人,只怕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
但卞绮罗只是微微后退了半步,便稳住了身形。她并非寻常女子,她见过百万黄巾叩首的狂热,也直面过曹操麾下虎豹骑的森严铁甲,更与张燕那般桀骜不驯的巨寇周旋谈判。她的胆识,远超常人。
她没有被吓跑,反而更仔细地观察起来。她注意到,在那份暴戾之下,隐藏着极深的痛苦。那**出的手臂和脖颈处的皮肤,因为常年的风吹日晒雨淋,早已粗糙开裂,甚至能看到一些溃烂和发炎的痕迹。那双紧紧抠着岩石的手指,指甲翻裂,带着干涸和新鲜交织的血迹。
“我不是什么探子,也不是神仙。”卞绮罗的声音平静如水,在这死寂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是一名医者,路过此地,采药而已。”
“医者?”那双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诧异,随即又被浓浓的不屑和嘲讽取代。“嗬……医者?你能治得了被如来五指化山镇压的伤?你能解得了这天地法则化作的枷锁?笑话!天大的笑话!快滚!莫要扰你孙爷爷清净!”
卞绮罗没有理会他的恶言恶语。医者的本能让她更关注那些身体上的创伤。她慢慢上前几步,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蹲下身,将药篓放在一边。
“你的伤口……在溃烂。”她陈述着事实,语气里没有同情,也没有恐惧,只有医者看到伤患时的专注。“若不及早处理,邪毒内侵,恐伤及根本。纵然你……非凡类,长久下去,亦是折磨。”
“折磨?”山下的声音发出一阵低沉而悲凉的笑声,“嘿嘿……两百年了!俺老孙被压在这山下,风吹日晒,铜汁铁丸灌腹,什么折磨没受过?还怕这点小疮小痍?女娃娃,少在这里假惺惺!俺老孙不需要!”
两百年?铜汁铁丸?
卞绮罗的心头再次巨震。她隐约猜到这个被压在山下的“人”绝非寻常,却没想到竟是如此骇人听闻。她沉默了片刻,忽然从药篓里取出一个水囊和一小块干净的棉布。
“你需要不需要,是你的事。但我看见了,身为医者,便不能置之不理。”她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拧开水囊,将清水倒在棉布上,然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试图去擦拭那只**手臂上一处明显红肿流脓的伤处。
“你干什么!”那只手臂猛地一抖,想要缩回,却被山石卡住,动弹不得。只有手指猛地收紧,几乎将掌下的石头捏碎。“拿开!别碰俺!”
清水带来的细微凉意,以及棉布极其轻柔的触感,与他预想中的攻击、嘲讽或怜悯完全不同。那是一种极其陌生,几乎已经被他遗忘的感觉——温和的,不带任何恶意的接触。
他那狂躁的怒吼戛然而止。金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女子的模样。素衣布裙,容颜清丽,眼神沉静,没有害怕,没有厌恶,也没有那种令他暴怒的怜悯,只有一种专注和……平和?
卞绮罗没有因为他的反应而停下,她的动作轻柔却稳定,仔细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污垢。“伤口清理干净,才好上药。会有些疼,你……忍耐一下。”她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安抚力量。
孙悟空,这位曾经大闹天宫、搅得三界不宁的齐天大圣,此刻竟真的安静了一瞬。他死死地盯着这个陌生的人类女子,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感受着那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来自外界的触碰。
两百年了。除了痛苦、压抑、孤寂和无穷无尽的愤怒,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