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熏着淡淡的檀香,却压不住那份无形的紧绷。
燕维远端坐上首,指节在紫檀木椅扶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终于将酝酿已久的话抛了出来,清晰,不容置疑:“与荣国公府的婚事,已初步议定。承瑁,你是嫡长,这门亲事,便由你来。”
话音落定,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燕承瑁垂眸,尚未应声。
几乎是同一时刻,侧下首的燕承珏“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动作快得带倒了一旁的茶盏,清脆的碎裂声惊破了满室沉寂。
“父亲!”他抬起头,眼圈竟是瞬间红了,泪水蓄在眼眶里,将落未落,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与颤抖,“求父亲成全!儿子……儿子自知身份卑微,不该有此妄念,可……可儿子曾有幸远远见过顾**一面,其风华气度,令儿子寤寐思服,再难相忘!”
他膝行半步,转向燕承瑁,泪眼婆娑,言辞恳切得令人动容:“大哥!我知道我不该争,可情之所钟,实在难以自抑!大哥你性子清冷,光风霁月,于儿女情长上向来淡泊,那顾**性子娇憨,最是喜爱热闹风趣,若……若是由弟弟我来……或许更能投其所好,夫妻和顺,也能更稳固两家之谊啊!”
他句句泣血,字字锥心,将一个为情所困、不惜冒犯兄长也要求得心上人的痴情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心底却在狂啸:就是这样!燕承瑁,你前世便是被我这般姿态打动,这一世也不会例外!只要避开三皇子,紧紧抱住太子的大腿,凭借国公府的势力,我燕承珏必将扶摇直上!你那清流岳家,留着你自己消受吧!
他笃信,命运的齿轮将再次按照他预设的轨道转动。
燕维远眉头紧锁,看着跪地痛哭的次子,又看向沉默不语的长子,面色沉凝,并未立刻呵斥。勋贵联姻,利益固然重要,但若真如次子所言,嫡长性子与国公**不合,反倒不美……
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了燕承瑁身上。
等待着他的愤怒,他的斥责,或者,如燕承珏所期盼的那般,他那嫡兄惯有的、顾全大局的退让。
燕承瑁缓缓抬起眼。
他的目光掠过父亲权衡的神色,最终落在跪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看似卑微到尘埃里的弟弟身上。
前世,便是这般情形。他心中虽有不豫,但见弟弟如此“情真意切”,又顾及家族颜面与父亲的态度,终究选择了成全。那一刻被至亲算计的闷痛与寒意,仿佛还残留在心口,只是历经三十载风云,早已被磨砺得只剩下冰冷的理智。
他看着燕承珏那精心算计的表演,那强忍狂喜的泪眼,那自以为掌控命运的笃定……心中竟生不出一丝愤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怜悯。
蠢货。
你只知趋吉避凶,却不知天命无常,人心叵测。你只当我让出的是灾厄,却不知你亲手揽入怀中的,是催命的符咒。
在燕承珏几乎要按捺不住心中急切,在燕维远即将开口询问的刹那——
燕承瑁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弄。
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半分情绪,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淡漠。
“可。”
只有一个字。
清晰,简短,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甚至没有给父亲留下转圜或是训斥燕承珏的余地。
仿佛他让出的,不是一门显赫的、关乎未来前程的婚事,而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旧物。
燕承珏狂喜的神情瞬间僵在脸上,那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显得有些滑稽。他准备好的后续说辞,他酝酿的更加悲切的表情,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他没想到会如此顺利,顺利得……近乎诡异。燕承瑁的反应,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他心底莫名生出一丝寒意。
燕维远也怔住了,他看着长子那过于平静的脸庞,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没有不甘,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遗憾都没有。这完全超乎了他的预料。
厅堂内再次陷入一种古怪的寂静。只有檀香依旧袅袅,以及窗外,风吹过桂树,发出的沙沙声响。
燕承瑁不再看任何人,微微颔首:“若父亲无其他事,儿子先行告退。”
说罢,他转身,衣袂拂过光洁的地面,没有半分留恋,径直离开了这片刚刚完成了一场无声交割的厅堂。
留下燕承珏仍跪在原地,狂喜与那丝不安交织,让他一时忘了起身。
而燕维远望着长子离去的背影,眉头越皱越紧。
那一声“可”,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他心中,漾开层层疑虑的涟漪。
这婚事……换得,似乎太轻易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