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古籍室的光隙高三开学的空气,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
混杂着新书的油墨味、残余的暑热,以及一种名为“未来”的沉甸甸的重量。蝉鸣嘶哑,
不知疲倦地切割着所剩无几的时光。古籍修复室在教学楼深处最僻静的角落,
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喧嚣。室内光线幽暗,只有冷光源灯在宽大的工作台上方投下柔和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沉静的檀香、微涩的纸张纤维、若有似无的霉味,
以及松烟墨特有的、带着颗粒感的清冷墨香。公羊清砚坐在光晕里,微微弓背,
沉静如古画中人。熨帖的白衬衫袖口挽起,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细银框眼镜后,
目光专注得近乎虔诚,凝注在眼前一页脆弱焦黄、布满虫蛀的古籍残页上。
左手稳压书页一角,右手持细如发丝的特制镊子,尖端正小心翼翼探向一条细微裂痕。
世界浓缩在毫厘之间,只有腕表秒针的滴答和他悠长的呼吸。
就在镊尖即将触碰纸页的千钧一发——“吱呀——”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一道明亮得刺眼的光束猛地劈开幽暗。
走廊的喧腾热浪、奔跑的脚步声、肆意的说笑、窗外永不疲倦的蝉鸣,一股脑涌了进来。
公羊清砚握着镊子的手几不可察地一凝。他下意识抬眼望去。门口的光影里,
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她正微微用力推着门板,探身朝里张望。大片阳光泼洒在她身后,
勾勒出一道毛茸茸的金边。强光下,只清晰地看到浓密卷翘的睫毛上,
栖息着无数细碎闪耀的星子,随着眨眼轻轻扑簌。浅蓝色棉布连衣裙,衬得脖颈修长,
身姿挺拔如初夏新枝的小白杨。肩上斜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
就在公羊清砚目光落过去的瞬间,女孩也恰好转过头,视线穿透光影,不偏不倚撞进他眼底。
时间短暂地暂停。那双眼睛……公羊清砚心头莫名一跳。像暮春山谷初化的溪水,
倒映着澄澈天光,清澈见底,却又带着沉静的穿透力。目光干净坦荡,没有丝毫怯懦闪躲。
女孩的目光只在他脸上停留不到半秒,快速扫过他身前的古籍、工作台上的工具,
最后在他握着镊子的、骨节分明的手上停顿一瞬。随即,她像是确认了地点,
对着他极轻、极快地微微颔首,疏离却不失礼。然后,利落地后退一步,
轻轻合拢厚重的木门。“咔哒”一声轻响。修复室重归幽暗寂静。
仿佛刚才那闯入的光亮和映着星子的眼睛,只是一场幻觉。只有空气中,
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雨后的青草混着阳光的味道,漂浮在松烟墨与陈年纸张的气息之上。
公羊清砚望着紧闭的门板,有几秒钟失神。镊尖悬停在裂痕上方,忘了落下。
腕表秒针的滴答声,忽然变得沉重了几分。
(二)靠窗的邻座高三(1)班的教室像个巨大的、被压缩的蜂巢。课桌密集,
教辅资料堆积如山,空气里飘荡着粉笔灰、油墨、汗水和早餐包子的余味。“安静!
”班主任老陈敲着讲台,“新学期第一天,都收收心!高考倒计时贴墙上了!
”他清了清嗓子,“今天,欢迎新同学尤柠溪!”稀落的掌声中,所有目光投向门口。
尤柠溪走了进来。依旧是那件浅蓝色棉布裙,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她站在讲台边,
身姿挺拔,目光平静地迎向几十道视线。阳光给她镀上光晕,神情却沉静安然如温润的玉。
“大家好,我是尤柠溪。尤然的尤,柠檬的柠,溪水的溪。”声音不大,
却清晰如清泉滴落石上,“希望接下来一年,能和大家一起努力。”简洁利落。
老陈满意地点头,目光逡巡,手指点向教室中段靠窗的位置:“尤柠溪,你先坐那里。
公羊清砚旁边。”尤柠溪顺着方向看去。靠窗倒数第二排。
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正低头专注看书。阳光透过窗外梧桐枝叶,
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侧脸鼻梁挺直,下颌线干净利落,
专注的神情让周遭嘈杂自动退避。尤柠溪脚步微顿。是他。古籍修复室门口,
那个在幽暗光线中修复古书的男生。她拎着书包走过去,帆布包带摩擦出轻微声响。
细碎的议论声响起。“哇,坐公羊旁边?”“学神旁边压力山大啊…”“新来的气质真好,
有点冷?”她恍若未闻,径直走到位置。公羊清砚在她走近时抬起头。
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看向她,没有惊讶或探究,只极轻微地颔首,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仿佛清晨的“门缝对视”从未发生。尤柠溪也微微颔首回应,拉开椅子坐下。取下书包挂好。
桌面上,他旁边只放着一本磨损的《文心雕龙译注》,夹着素雅竹制书签。空气中,
那熟悉的松烟墨清冷气味再次萦绕。尤柠溪垂下眼睫,
从帆布包拿出崭新的深蓝色封皮《西方哲学史》笔记,
和一支通体深蓝、笔帽顶端嵌着一小块不规则透明矿石的钢笔。笔尖落在扉页,
流畅划出“尤柠溪”三个字。墨水是异常深邃、沉淀着星空的蓝,气息独特,
带着阳光晒过特殊植物的微涩感。公羊清砚的目光,似乎被那抹奇异的蓝色吸引,
从《文心雕龙》上移开一瞬,极其短暂地扫过她的笔尖。
镜片后掠过一丝细微的、近乎探究的波动,快如错觉。随即,视线落回自己的书页。
两人并排坐着,中间隔着窄窄过道。窗外梧桐沙沙作响,阳光在书页跳跃。
老陈开始讲解高考复习规划。一个在古籍墨香里沉潜,
笔尖流淌千年文脉;一个在哲学深蓝海洋跋涉,笔尖勾勒理性思辨。两种迥然不同的气息,
在拥挤的高三教室一隅,无声交汇,又泾渭分明。
(三)墨香与星蓝的交汇日子像设定好程序的齿轮,在高三熔炉里严丝合缝地碾轧。
后墙猩红的高考倒计时牌,数字每天无情跳动。空气里的粉笔灰和油墨味,都带上硝烟气息。
尤柠溪如石沉深潭,存在感不高不低,成绩稳居中上游。她安静来去,
课间埋首深蓝哲学笔记或哲学原著。交谈言简意赅,逻辑清晰。沉静气质在浮躁高三里,
像一块小小的、清凉浮冰。公羊清砚是恒定的坐标,名字稳居年级榜首。
他依旧去古籍修复室,时间被压缩。大多时候坐在靠窗位置,安静看书、刷题,
或为同学解答难题。讲解清晰精准,语调平稳从容。淡淡的松烟墨气息,是他独特的标签。
他们之间,仿佛被窄窄过道和各自世界隔开。对话仅限于借阅笔记或传递试卷的必要询问。
一次物理课后,尤柠溪拿着卡壳的电路图侧身:“公羊同学,能帮我看一下这一步吗?
等效电阻转换,总觉得哪里不对。”声音平静,纯粹求解。公羊清砚从函数题中抬头,
目光落在草稿纸上。接过纸,修长手指顺她演算步骤移动。眉头微蹙。“这里,
”铅笔尾端点在她转换的节点,“忽略了电源内阻对并联回路的影响。
等效转换需把内阻等效进去。”语速平稳,字字清晰。顺手画下修正图,线条干净利落。
“试试这样。”尤柠溪目光追随笔尖,困扰瞬间解开。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明白了,谢谢。
”拿回草稿纸,立刻低头重算。公羊清砚目光在她投入计算的侧影停留一瞬。她思考时,
会无意识用指尖轻点太阳穴,眉心微蹙,神情专注锐利。他收回视线,指尖无意识捻了捻。
语文课讲评作文,老陈盛赞公羊清砚的议论文引经据典,文采斐然。试卷传阅到尤柠溪,
她仔细看完画满红圈的范文。下课后,递还试卷,目光不经意扫过公羊清砚。
他正低头看诗集,神态平和。尤柠溪犹豫一下,侧身:“公羊同学。”声音不高,清晰。
公羊清砚抬头,眼神询问。“你的文章,”她看着他,溪水般的眼眸带着纯粹探讨,
“引《文心雕龙》角度独特。不过…关于‘神思’与‘物色’关系,论证侧重‘神思’统御,
对‘物色’激发限制的论述相对弱化?刘勰《物色》篇更强调二者互文。”语气平静认真。
公羊清砚微怔。作文确实着重“神思”能动性,“物色”被动激发虽有提及,着墨不多。
他没想到这安静读哲学的女孩,如此精准点出,且直引篇名核心概念。镜片后目光认真起来,
流露出一丝棋逢对手的专注。“你说得对。”坦率承认,“行文篇幅所限,想突出中心,
这点平衡不够周全。‘情以物迁,辞以情发’,‘物色’感召是根基。”他引原文,
话锋一转,“不过,尤同学对《文心雕龙》熟悉,出乎意料。”语气带着不易察觉探究。
尤柠溪似未察觉弦外之音,淡淡解释:“家父研究哲学,也讲‘他山之石’。
刘勰‘神思’说,与西方现象学意识‘意向性’结构,异曲同工,值得对照。”简洁解释,
瞬间架起古典文论与西方哲学的桥梁。公羊清砚看着她平静侧脸,
第一次对这沉浸哲学世界的同桌,产生超越“成绩不错新同学”的认知。她像冰山,
水面下是难以估量的深度广度。“受教了。”他微微颔首,语气真诚。尤柠溪未再回应,
低头,钢笔在深蓝哲学笔记上划过,留下沉淀星空的深蓝。
松烟墨的清冷与奇特蓝晒墨水的微涩气息,无声交融缠绕。一种基于智识的微妙张力,
在静默中悄然滋生。(四)暴雨中的抢救深秋的风变得刺骨,
卷着枯黄梧桐叶在水泥地上打旋。铅灰色云层低压,酝酿连绵冷雨。
高三教学楼白炽灯管早亮到晚,撑开惨白光域,驱散湿冷暮色。
图书馆顶层古籍阅览区是喧嚣世界的静默孤岛。高大橡木书架顶天立地,
空气里是恒久浓郁的旧纸墨锭气息,厚重如隔绝时光。公羊清砚在此喘息。
尤柠溪因“中国古代自然观与西方生态哲学比较”报告,获临时许可。这天下午,
天色格外晦暗。铅云沉沉压顶,风在窗外呼啸呜咽。阅览室光线昏暗,
老旧绿色罩壁灯散发昏黄光晕。公羊清砚坐在靠里阅览桌旁,
小心翼翼辨识明刻地方志影印本模糊字迹。尤柠溪坐在对面稍远,
桌上摊着线装书影印本和深蓝哲学笔记,钢笔沙沙记录“天人感应”与“主体间性”思考。
寂静被一阵由远及近、沉闷如鼓的巨响猛然撕裂!轰隆隆——!惊雷炸响,震得窗棂嗡嗡!
豆大雨点疯狂砸落玻璃,噼啪作响,瞬间连成白茫茫雨幕。狂风卷雨冲击窗户,发出咆哮!
阅览室深处,靠近存放非流通古籍的高大书架旁,传来短促压抑的惊呼!
公羊清砚和尤柠溪同时抬头。只见尤柠溪脸色微白,
手忙脚乱抢救桌上物品——书架顶端一扇老旧换气窗被狂风吹开半扇,
冰冷雨水裹挟寒风灌入,淋湿下方她的书本笔记!尤柠溪反应极快,
瞬间合上珍贵影印本推向内侧,伸手抢救摊开的深蓝哲学笔记!雨水太急太猛,
笔记封面和边缘纸张瞬间被打湿洇透,深蓝墨水字迹在湿透纸页上晕染开,
模糊成团团绝望污迹!“我的笔记!”声音第一次带上惊慌痛惜!
笔记凝聚她大半个学期心血,无数灵感火花和独创思考只此一份!公羊清砚已起身,
快如影子。几步冲到窗边,雨水打湿肩头额发。他用力踮脚伸长手臂,
在风雨中艰难强硬地将摇晃破旧换气窗死死关上扣紧!风雨咆哮隔绝,
只剩雨水滴落和两人急促呼吸。他顾不上擦雨水,立刻转身回桌旁。
尤柠溪徒劳用袖子吸水渍,但晕开的蓝墨如同溃散。手指因用力微颤,嘴唇紧抿,
下颚线紧绷,眼神痛心无措。“给我。”声音低沉急促,不容置疑的镇定。
尤柠溪下意识递过湿漉漉笔记。公羊清砚一把接过,动作异常轻柔。
迅速扫过淋湿最严重的几页——正是记录她对休谟经验主义因果关系批判推演的核心部分,
墨迹已难以辨认!“还有救!”语速飞快,
目光锐利扫过阅览室角落通往内部修复准备间的小门(他有钥匙)!“跟我来!
”一手护笔记,一手迅速拉开随身黑色提包,取出扁平、特制防水油布包裹的小包。
利落解开,
刷、吸水性极强特制无酸棉纸、一小盒散发清冷松香气白色粉末(公羊家特制防霉防蠹药粉,
天然樟脑冰片研磨)。“去那边!”指着修复准备间,同时将厚叠无酸棉纸塞尤柠溪手里,
“快!用这个,轻轻吸,别搓!只吸表面明水!我去准备压平和控湿环境!”指令清晰简洁,
带着面对“纸页灾难”的沉稳节奏。尤柠溪被他话语力量感染,瞬间挣脱无措。
接过雪白柔软无酸棉纸,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用最轻柔力道,将棉纸覆笔记湿透页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