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绣楼里暑气蒸得人发昏,冰鉴上渐渐沥下些水珠子,把底下垫着的锦茵洇湿了一小块。
窗外那株老芭蕉被晒得卷了边,倒是石榴花开得正烈,红彤彤的映在茜纱窗上,恍如霞光。
暮色渐合,沈府书房内,沈知羽正对着一账本珠盘轻拨,丫鬟小翠敛步近前,
低声禀报:“**,景公子遣人送了信来。”她微怔。景公子其人,她是知道的,
一个颇有才名却家道中落的书生,与她的世界隔着千重门户。素日并无往来。展开素笺,
其上字迹清峻洒脱,如寒山瘦竹:沈姑娘雅鉴:明日湖上新荷初绽,蜉蝣正舞。
欲备薄舟清茶,邀姑娘共赏一隅烟水,不知可否屈尊?景珩谨上言辞恳切,不卑不亢。
没有寻常人攀附的急切,倒像真只是邀一个懂景的人。她指尖在“蜉蝣”二字上停留片刻,
这种朝生暮死的小虫,有何可赏?心里却漾开一丝极淡的涟漪。“去回话,说我有空。
”2.翌日清晨,画舫之上。景公子一身半旧青衫,临风而立,见沈**登船,
含笑揖礼:“沈姑娘肯践昨日之约,是这湖水的福气。”目光掠过她发间,
恰瞥见那枚新簪的玉兰。沈**垂眸还礼,耳畔珍珠坠子轻轻一晃。她注意到,
他今日的气度,比昨日那封含蓄的邀约,更多了几分从容。画舫推开碧波,驶入一湖烟光里。
“你看那水面。”景公子忽然指向远处。沈知羽依眼望去——初阳斜照,湖面金鳞万点,
细看竟是无数蜉蝣正逐光而舞,薄翅沾露,每一振都扬起微芒。它们聚散如星河倾泻,
明灭之间,将整片湖化作流动的光海。画舫在藕花深处缓缓而行,
景公子刚为沈**斟上第二盏茶,忽闻不远处一阵骚动。但见一艘华美画船船头人影晃动,
伴随着几声惊呼,一个锦衣身影便直直跌入了水中,扑腾起好大的水花。
“救命……咕噜……救我!”那人在水中沉浮,显然不善水性。沈**微蹙眉头,
对自家船上两名熟识水性的健仆吩咐道:“快去将人救起。”仆役应声入水,
很快便将那落水之人救了上来。那是一位年轻公子,浑身湿透,形容狼狈,
但一身衣料名贵非常。他被扶上沈舫,接过干爽布巾,略整理仪容后,
便朝着沈**深深一揖,目光灼灼:“在下江琼玉,多谢**救命之恩。若非**仗义相助,
江某今日恐要成了这湖中水鬼了。”他说话时,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沈**,
那目光中惊魂甫定之余,更添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惊艳与热情。沈**侧身还了半礼,
神色清淡:“江公子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3.江临风还欲多说几句,
他船上的随从已焦急寻来,言道家中有急事需他立刻回去处理。江临风无奈,
只得再次向沈**道谢,并言道:“今日仓促,改日江某必当备厚礼登门致谢。
”他目光在沈**面上流连片刻,方才匆匆离去,
却将一个极为精致的翡翠扇坠遗落在了船舷旁。经过这一番打扰,
湖上清风似乎也带上了些许烦闷。景公子沉默片刻,望着沈**沉静的侧颜,心中情愫翻涌,
终是鼓起勇气开口道:“沈姑娘,今日之游,景某心怀忐忑,亦倍感珍惜。有些话,
若再不言,恐再无合适之机。”他顿了顿,声音温和而坚定,“景某自知家世清寒,
与姑娘云泥之别,然自慈恩寺一见,姑娘身影便常驻心间,难以或忘。
不知姑娘……可愿给景某一个机会?”沈**闻言,并未露惊讶之色。
她目光从远处湖光山色收回,落在景公子诚恳的脸上,轻轻摇了摇头,
语气温和却清晰:“景公子才情品格,我素来敬重。只是,公子美意,恕我无法接受。
我们……还是做朋友更为妥帖。”她略一沉吟,眼角眉梢不经意间泻出一丝极温柔的意味,
低声道,“不瞒公子,我心中……已另有心悦之人了。”景公子眼神一黯,但见她神色坦然,
语气真诚,那份拒绝之中并无轻视,反而带着对他的尊重。他沉默片刻,压下心中涩意,
终是洒脱一笑,拱手道:“是在下唐突了。姑娘既已有属意之人,景某唯有祝福。
能得姑娘视为友朋,亦是景某之幸。”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却也算不上尴尬。
恰在此时,船身轻轻一晃,去而复返的江临风快步走上画舫,口中说着:“抱歉,
在下方才遗落了一枚扇坠……”话音未落,
他已将景公子与沈**之间那尚未完全平息的特殊氛围,
以及沈**那句“已另有心悦之人”的余音,听入了耳中。他脚步一顿,
面上急切之色转为惊疑,目光在沈**和景公子之间快速一扫,拾起扇坠,道了声“打扰”,
便再次匆匆离去。4.回程的船上,江临风已无暇去想家中急事,
脑中反复回响着画舫上的那一幕。沈**拒绝了那个青衫书生,这是好事,
可她亲口所说“心中已另有心悦之人”……那人是谁?是方才那姓景的书生吗?
看神情又不像。还是……他脑中闪过几位可能与沈家联姻的世家公子,思绪纷乱,
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与好奇。那抹清丽脱俗的身影,
连同她口中那个不知名的“心悦之人”,一同牢牢占据了他的心神。次日清晨,
江临风果然备了厚礼登门拜谢。沈老爷见是江家公子,自是热情相待。厅堂内,
江琼玉执晚辈礼甚恭,言谈举止得体大方,与沈老爷从江南漕运谈到古籍收藏,相谈甚欢。
沈老爷见他年纪虽轻,见识却不凡,眼中赞赏之色愈浓,临到正午,便执意留他用饭。席间,
江琼玉不再高谈阔论,反而细心留意着沈老爷与沈**的喜好,适时布菜斟茶,
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沈****一旁,见他与父亲相谈融洽,倒也对他改观了几分。饭后,
沈老爷推说要去书房处理账务,特意留了二人独处。5.园中梨花正好,微风拂过,
落英如雪。二人沿着青石小径漫步,起初只是客套寒暄,后来聊到诗词,倒是渐渐投机。
“昨日在湖上,见姑娘船头放着《东坡乐府》,可是最爱东坡词?”江琼玉问道。
沈**微讶:“江公子好眼力。”“我猜姑娘定是喜欢‘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这一句。”江琼玉含笑。“为何不是‘大江东去’?”“豪放词虽好,
却不及这一句洒脱自在,更合姑娘性情。”沈**不由多看他一眼。这人看似纨绔,
倒有几分真见识。分别时,江琼玉从侍从手中取过一个锦盒:“聊表谢意,还望姑娘收下。
”盒中是一方古砚,色泽温润,雕工清雅,更难得的是砚底刻着一个小小的“沈”字。
“这是?”“听闻姑娘雅好书法,这方砚台是前朝沈周旧物,与姑娘同姓,也算缘分。
”这份礼物既贵重又贴心,远比金银珠玉更得她心。沈知羽指尖轻轻抚过砚台上的纹路,
终于对他露出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多谢江公子,这份礼物我很喜欢。”6.自此,
江琼玉便成了沈府常客。有时带一本孤本棋谱与沈老爷对弈,有时携一坛好酒共饮,
更多时候,是与沈**品茶论画、赏花赋诗。时日久了,沈**发现这位看似不羁的江公子,
实则胸有丘壑。他游历四方,见识广博,谈起边塞风光时豪气干云,
论及江南烟雨时又温柔细腻。这日雨后,二人在亭中下棋。江琼玉故意让了一子,
沈**抬眸:“江公子不必相让。”他执棋轻笑:“不是相让,是舍不得赢你。
”沈**执子的手微微一顿,白玉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声响。
她低头掩饰瞬间泛红的脸颊,心中却泛起一丝甜意。7.梨花落尽,石榴花欲燃的时节,
江琼玉却不得不远行。江家在西北的商队突遭变故,牵连数条人命,他作为少主,
必须亲自前去处置。临行前夜,他约沈**在初见时的湖畔相见。月色如水,波光寂寥。
“此去多则半年,少则三月,等我回来。”江琼玉握着她的手,指尖微凉,
“待我处理好此事,便正式向沈伯父提亲。”沈**看着他眼底的凝重,心中虽有万般不舍,
却还是点头:“我等你。路上务必小心。”这半年间,书信成了他们唯一的慰藉。
他的信从西北而来,带着风沙的气息,起初还很频繁,字里行间除了诉说事务繁杂,
更多是殷切思念。可后来,信渐渐少了,间隔也越来越长,理由总是“路途遥远,
信使不便”。沈**寄去的信,也常常石沉大海。她从最初的期盼,到担忧,
最后只剩下一日复一日的焦灼。半年之期早已过去,他音讯全无。一年后的一个雨夜,
沈府大门被急促敲响。仆役扶进来一个满身风尘、步履蹒跚的人,竟是江琼玉。
他瘦削得几乎脱了形,脸色苍白如纸,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左腿行动间显得极为僵硬不便。
“沈……沈姑娘。”他勉强站稳,看着闻讯赶来的她,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8.原来,他此行不仅处理了商队事务,更牵扯进一桩极大的麻烦中,遭了对头暗算,
身受重伤,险些丧命。一路躲藏养伤,颠沛流离,才延误了归期,连书信也难以传递。
“我这副样子……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侥幸,”他咳嗽了几声,气息微弱,
“只是这腿……怕是废了。我……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江琼玉,配不上你了。”他看着她,
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痛楚与自卑:“阿沈,忘了我吧。你值得更好的人,
一个健全的、能护你周全的人,而不是我这样的……废人。”沈**的眼泪瞬间涌出,
却不是出于怜悯。她上前一步,不顾他的闪躲,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
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江临风,你听好了。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腿,
也不是你江家少主的身份!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你还是你,我的心意就永远不会变。
一年我都等了,现在你回来了,我绝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些。”她抬手,
轻轻抚平他紧蹙的眉头,泪水滴落在他手背上,灼热滚烫:“我不准你再说‘配不上’。
若说配不上,是我怕自己不够好,配不上你这份历经生死劫难、仍不忘归来的心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