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秋那句“其实……你回城也挺好的”,像一颗投入深井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没有散去。
饭桌上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王秀兰和林满仓脸上的笑容僵硬得如同风干的泥块,他们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责备。
在他们看来,女婿这番感天动地的表态,女儿非但不感激,反而说出这种“往外推”的浑话,简直是猪油蒙了心。
顾长庚脸上的震惊过后,便是肉眼可见的失落。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他默默地拿起木勺,机械地舀着碗里那清汤寡水的粥,只是再也没有送进嘴里。
他想不明白。
下乡这几年,他见过太多知青为了一个回城名额争得头破血流,也见过太多农村姑娘为了留住自己的知青丈夫卑微到尘埃里。
他自认对林家、对林晚秋已经倾尽了自己最大的诚意和尊重。
他拿出几乎所有的津贴帮林家还了债,每天跟着岳父下地挣满工分,分的口粮全都上交,从不藏私。他以为,他做的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
可为什么,她会说出那样一句话?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让她如此没有安全感,宁愿他离开?
还是……她从始至终,就没想过要和自己过一辈子?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一根细密的针,扎得他心脏一阵抽痛。
一顿饭,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草草结束。
王秀兰沉着脸收拾碗筷,锅底刮得“刺啦”作响,像是在发泄着女儿不懂事的不满。
林满仓则蹲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缭绕的烟雾模糊了他愁苦的脸。
天色一擦黑,村子里便迅速沉寂下来。各家各户都早早熄了灯,一来是为了省下那点珍贵的煤油,二来,也是农村人朴素的生存智慧——早睡早起,养足精神好下地干活。
当然,对于新婚小夫妻来说,漫漫长夜,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回到那半边被帘子隔开的“婚房”,逼仄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
林晚秋先上了炕,将自己那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被拉过来,背对着外面躺下。
她能清晰地听到顾长庚在外间洗漱的声音,水瓢舀水的声音,毛巾浸湿又拧干的声音,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像是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说实话,她有点后悔。刚才那句话说得太冲动,太不合时宜。
但她不后悔自己的想法。
她和他,注定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与其将来痛苦地纠缠拉扯,不如一开始就快刀斩乱麻。
顾长庚吹熄了堂屋的煤油灯,整个屋子瞬间陷入了浓稠的黑暗。他摸索着进了帘子,空气中传来他脱下外衣时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然后,土炕的另一边轻轻地陷了下去。
属于他的那床被子被拉开,他躺了进去。
两人之间隔着大约一尺的距离,谁也没有说话,但彼此的呼吸声在静谧的夜里却清晰可闻。
黑暗中,顾长庚辗转反侧。晚饭时林晚秋那句话,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将心比心,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是不是因为自己迟迟没有和她圆房,才让她如此不安?
在这个年代的农村,夫妻圆房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更是这个婚姻是否牢固的象征。一个有名无实的婚姻,对女方来说是最大的不确定和不尊重。她会不会是觉得,自己不碰她,就是为将来回城抽身做准备?所以才用那种话来试探自己,或者说,是自暴-自弃?
想到这里,顾长庚的心揪成了一团。他觉得自己真是**,只想着遵守家里的规矩,却忽略了她作为一个新嫁娘最敏感、最脆弱的内心。
其实,早在领证的第二天,他就已经写了信寄回京市的家里,将自己结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了父母。信里,他恳请父母能尽快来一趟,见见他的妻子,也正式地完成这门婚事。算算时间,这几天就该有回信了,或许父母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他本想等父母到了,三书六礼,该补的都补上,让他们热热闹-闹、名正言顺地喝了那杯祝福酒,再行周公之礼,给她一个完整的、受双方家庭祝福的开始。
可现在看来,自己的坚持,反而成了让她误会和不安的根源。
灾祸?传统?跟她的心安比起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黑暗中,他悄无声息地朝林晚秋的方向挪了挪。
林晚秋正紧绷着身体装睡,忽然感觉到身后的热源在靠近。她心里一惊,身体瞬间僵硬得像块石头。
他想干什么?
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带着一丝犹豫和试探,轻轻地、缓缓地伸进了她的被窝。那只手没有乱动,只是小心翼翼地,隔着一层薄薄的秋衣,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很烫,带着常年干活磨出的薄茧,摩挲着她的手背,仿佛在传递着某种无声的安慰和承诺。
“晚秋,”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沙哑和不易察-觉的紧张,“别怕,我不会走的。”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样的保证还不够,又补充道:“我已经给家里写了信,告诉他们我结婚了。我爹娘……他们很快就会过来。等他们到了,我们就……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
说完,他仿佛鼓足了巨大的勇气:“如果你还是不放心……那规矩……不守也罢。”
林晚秋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怕的不是他走,是怕他不走啊!还有,他父母要来?!那她还怎么参加高考?还怎么走?!
这男人是榆木脑袋吗?听不懂人话?
一股被误解的恼怒、计划被打乱的烦躁以及被侵犯领地的抗拒瞬间冲上了她的头顶。她几乎是本能反应,猛地一抽手,同时另一只手用力一推,将他那只作乱的手给推出了被窝。
“别碰我!”她的声音又冷又硬,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
顾长庚的手被推了出去,停在半空中,僵住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他能听见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一下比一下沉重。他把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甚至豁出去了,宁愿违背家规,承担所谓的“灾祸”,也想给她一份安心。可他得到的,却是她如此决绝的拒绝。
黑暗中,林晚秋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了。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她索性将错就错,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他,拉紧了自己的被子,摆出了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
土炕的另一边,长久的沉默之后,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近乎叹息的呼吸声。
顾长庚缓缓地收回了自己那只无处安放的手,默默地躺了回去。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困惑和茫然。
这一夜,两人再无交流。
一尺之隔,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